记者◎孟静
《无极》的主要投资方中影集团的总经理韩三平接受记者采访时曾说过，这部电影的成败对中影集团有很大影响，应该没人会怀疑这个说法，无论是去戛纳卖片，还是到成都点映，韩三平全程与陈凯歌、陈红在一起，他还说：“中国市场完全可以容纳每年5～10部这种投资的大片。”
这种投资，在韩三平从北影厂到中影集团，投资过200多部影片的资历上，也是第一次。在戛纳时，香港《明报周刊》称评委不喜欢《无极》，所以它不能参赛。那时韩三平震怒，要求对方公开道歉。不过在记者这次采访他的时候，他说：“现在看来，(那件事)对卖片影响不大，鲁迅说过‘最大的蔑视是不予理睬’，我们就不理他们。”
《无极》的宣传一直非常高调，开机时请了保镖、拍完后火烧布景、陈红不时出来爆料、谢霆锋和张柏芝旧情侣合作、把选送奥斯卡叫作“冲奥”，甚至它赶上了最新的时髦——有了第一个电影博客。陈凯歌在低调了一把《和你在一起》后，突然醒了般地振作，似乎这一次宝全押在这里。
有个记者看过《无极》后，评论它的故事比《英雄》要复杂得多。这个复杂因为人物纷纭、支线繁杂：“奴隶”张东健是其中最正面、单纯的角色，他追求爱情、自由、荣誉、亲人被屠杀的真相；“光明大将军”真田广之内心怯懦，他冒充自己的奴隶才得到倾城的爱情，最后一无所有；“北宫爵无欢”谢霆锋小时受过倾城的骗，偏执、没有安全感，擅长拿腔捏调；“鬼狼”刘烨苟且偷生，却有善良的心；“王妃倾城”张柏芝被预言不会得到真正的爱情，除非奇迹发生。影片结尾，奇迹当然会发生的。这部两个小时的电影信息量非常大，大到只看一遍很难完整复述它的情节，大到每当有煽情出现时立刻跳到下一小节，让观众的情绪来不及酝酿。色彩美轮美奂到和它的海报一个模样，总之，你预想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
三联生活周刊：宣传上说《无极》中有自由、爱情、命运，你希望表达的主题有没有侧重，还是平均分配？
陈凯歌：我们必须给媒体一个说法，电影主题是经常被问及的。我个人感觉电影主题不是很重要，它不是靠认识完成，而是靠感觉，互为表里，不是单独独立。《无极》特别难用一个理性方式归纳它，咱们说个最通俗的事，我小时蒸包子，蒸汽一下冲了脸，那时很难说包子什么馅。
三联生活周刊：就是说，好吃就足够了？
陈凯歌：这是底线。在另外一种社会形态下，有人先问营养，但是现在北京最流行的饭馆，可能营养都不大够。到什么阶段说什么话，对中国人自己拍的电影还有期待的观众，我们首先期待的是好看。
三联生活周刊：你主张感官享受是第一位的？
陈凯歌：电影本身就是感官享受，过去在特定时代容易把电影神化了，列宁说：革命是最重要的东西。连反对这说法的人都会受影响，都认为电影势必要强调主题和精神涵义。可能有人会惊讶，你的电影没有精神涵义吗？我不能揪着观众耳朵大声说：我的电影的精神涵义是什么？你做不到，你需要做的是意会，会心之笑。观众看完能有愉悦的感情，愉悦超越了感官，这才是一个平等的关系。我知道，你对某些导演不会这么问的。
三联生活周刊：对，因为你给观众留的印象是一定有厚重主题的。
陈凯歌：取悦是很好的词，但我说不出让我脸红的话。我也不会说：“对不起，我最初创造的那些电影是传世经典”，我不会改变。
三联生活周刊：可以说《无极》是你最商业化的尝试？
陈凯歌：我们就是生活在商业化社会，任何事都伴随商业考量，我做不到置身其外。电影和电视不一样，观众付出心思，才能进入黑暗的电影院，这就是商业。既然置身于这环境，是否能绝对超然？不能够。毫不惭愧地说，这电影要让很多人来看。
三联生活周刊：全国院线经理看完片后预测票房超两亿，你自己有预测吗？
陈凯歌：我不会阻拦别人发表意见，我不谈。电影可以大卖，受益者一定包括整个院线系统，我不是专家。
三联生活周刊：让张东健和真田广之说中国话是个很艰难的过程吧！
陈凯歌：他们做得怎么样？(很好)那就太好了，这是我对别人劳动的尊重。外国人学中文，像小孩子学语言一样，是可能的，你能看出来他们多么认真、努力。
三联生活周刊：我采访谢霆锋时，他说因为像张国荣你才选的他？
陈凯歌：你觉得他像吗？我只是说谢霆锋是有潜质的年轻演员，让我想起张国荣，从相貌角度讲不像。我对与张国荣在一起工作的情感，谢的眼神偶尔会让我想起张，他这么说自然是把张当作了自己的榜样。他演得和张国荣非常不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徐枫女士(《霸王别姬》制片人)说过：凯歌不是他拍什么你就给他拍的导演，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陈凯歌：我不想涉及徐枫女士。我觉得这话正该反着说：陈凯歌不是一个你给他什么他就拍什么的导演。
三联生活周刊：这么说，你从来没有为电影委曲求全过是吗？
陈凯歌：我不能接受的就是不能接受。我只有将故事改造成我接受的时候才行，《霸王别姬》我等了三年，我1988年认识徐枫，筹备时是1991年。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这几年中国电影里史诗和英雄人物很少？
陈凯歌：这事我没想过，要问其他人，我回答不了。从文化根源上讲，我们就不是有史诗和悲剧情怀的民族，我们是没有宗教约束的。西方史诗都是从宗教产生的。在大的社会发生变动时，更难期待大家对这些关注，我不能盲目乐观。电影都是个体劳动，没法集合。我是和拍《黄土地》时差不太多，在《无极》里我做了很多尝试。
三联生活周刊：有个说法我不知是否确实，张艺谋在《活着》被禁后曾下决心，以后每部电影都要公映，你在《风月》后有过这种想法吗？
陈凯歌：此话我没听过，我没这么想过。一个电影不能放映对谁都是不好的事。
三联生活周刊：那你怎么适应从计划到商业的拍片环境的？
陈凯歌：你看到的大多是不适应的，被甩出的，我这个年龄还拍片的导演很少。可能我比别人用心吧。我从来没有过危机感，大家听起来觉得我言不由衷。我未必没有脆弱的时候，但我从来没想过我不行。我是幸运的，但幸运和性格有关。我接触很多媒体，对《黄土地》、《霸王别姬》依旧心心念念，所以说《无极》的意义不是今天可以确定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希望以后一提到陈凯歌，先想到《无极》？
陈凯歌：为什么不两样都想呢？我仍然能梦想，因为我拍的电影不脏。张伯驹一掷万金，买下范仲淹的手卷、李白真迹，典型的公子哥脾气，但他说过：“我只是希望这些东西永存吾国。”这样的人对我有特别大的精神刺激，在方寸大乱之时我们应该怎么样，入俗是应该的，流俗就不可。谁让我是这样人家儿出来的。
三联生活周刊：据你看，大片是救市的惟一法宝吗？
陈凯歌：这是见仁见智的事，不是以我个人想法就能决定。举例说，你花300万元拍电影，不可能花700万元宣传，只有较大投入，电影才会有与其匹配的宣传手段，大家不会无端去看不经宣传的质量极佳的小电影。不是看到既有大片，又有中小投资电影就可以，小片进入不了观众视野，怎么判断优劣好坏呢？
三联生活周刊：就是说宣传力量大于影片质量？
陈凯歌：闻鸡起舞，鸡不叫，起不了舞，公众知情权通过媒体完成，我没听说过某个电影，为什么去看呢？有做切糕的，有卖切糕的，不是一个人。制片厂计划拍片那时靠口碑，也有宣传，靠政府强力宣传体系。现在中国每年有260部产量，你看到几部？那些片子都哪里去了？简直不可思议。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我们不知道这些电影？
陈凯歌：这么大的问题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我不是个市场规划者。我们创作上基本走的是美国路子，美国路子中非常多不健康的东西，这叫工业前兆，我预计艺术电影空间在今后将被挤压得非常厉害，并肩而立仍然是高成本电影。
三联生活周刊：两三部电影占总票房的90%，这种情况正常吗？
陈凯歌：不至于两三部，总体数量会提高，竞争会更加激烈，票房总量会有大的提升。但是这是否就是救市？如果总票房一百亿，变成十几部，二十部大片，仍然没有出现多元，你认为理想吗？怎么才能多元？美国电影没有多元。什么时候美国出了个纯而又纯的艺术电影风靡了吗？美国市场弊端我们全学会了。
三联生活周刊：走别的路线呢？比如欧洲、韩国。
陈凯歌：对韩流判断要特别谨慎，韩国电影基本上两件事，色情＋暴力，基本价值就在这儿。比如《老男孩》，多么多么暴力，我都没法看。韩国有个词叫作身土不二，中国有个词是崇洋媚外，如果大家都说：“我宁愿看不够好的中国电影，也不看特别好的外国电影”，中国电影就有希望了。中国人是外国人打怕了，好家伙！天津闹义和团，一排枪放倒一排，所有人掉头就跑。你不把这种元素放进去，永远找不到答案是什么，你不是在历史所有入口处都能找到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