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口的一代正在消失,中国在变化,青年在老去,市场在蔓延,狂想、誓言、诗歌甚至自杀的冲动都被积攒起来的财产压到了箱底,记忆,像初恋一样在资讯的浪花里融化,塑料和废塑料旋转着,完成了我们的青春,现在,我们带着残缺的歌声,踩过方便面纸箱、穿破的Alchemy牌T-shirt和第一个被扔掉的避孕套,再次上路了。
在《北京新声》的扉页上,印上了“献给打口的一代”的字样,人们说,打口的一
代是买不起这本书的,何况它如此时尚。但是不,在开始写《北京新声》的1997年,时尚还没有露面,大龄青年却已经开始回忆,在北京、天津和广州的打口大户成为行业标兵的时候,我们要问:谁才是打口的一代?是和打口唱片一起度过青春期的人,还是刚刚加入这个行列的人?是一小群享受着秘密的快乐的人,还是整个那一代男女?
从1992年开始,全国各地都开始出现这种废塑料,和摇滚乐一样,它几乎还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玩意。当我们弄明白它是因为美国、加拿大的唱片厂和大型销售企业为解决库存问题而进行销毁的结果时,也发现过去繁荣的磁带复制行业消失了——想起教科书上对资本主义的控诉,想起那些因过量生产而被倒掉的牛奶,我们冷笑着,毫不留情地把他们的废弃物接受过来,按照《音像世界》的指导,分门别类,销售、购买、倾听、扒带子、学习和享受。没用多长时间,一个行业形成了,每一个和摇滚乐,或者广义的新音乐有关的人,都成为这个秘密的掌握者。在去年,荷兰人高伟云试图撰写有关中国摇滚乐的书时,我们为打口唱片的10年总进口量做了一番推算——500吨?1000吨?没有人能肯定,我们只知道,它是中国摇滚乐最主要的资讯来源,和无数青少年的精神食粮。
在进口音像制品基本由中图公司垄断的情况下,我们是饥饿的;负责引进海外唱片的音像出版社小职员、负责填写进口订单的中图公司小官员,对音乐和青少年市场的了解并不比鞋匠更多,而属于全世界青少年的音乐文化,像洪水一样在闸门外咆哮,并通过打口,随风潜入夜,滋润了在文化沙漠和文化垃圾中挣扎的苍白的一代人——是的,从时候,一个无论是港台歌星还是中国作协都无法控制的文化开始疯长,无论是教育体制还是娱乐潮流,都不能再左右那些得到了新的音乐、新的游戏、新的归属感和新的广阔世界的孩子。
那么什么是一代人?他们要有多少人才算一代人?5个,还是5千万?就像“垮掉的一代”、“迷惘的一代”是由十来个作家构成并激发为代际特征一样,打口的一代也不需要所有的同龄人都去购买打口唱片,只要有那么一群人,在它最辉煌的年代,和它一起成长,被它改变,并形成群体文化,那么“一代”就是成立的。当年《音像世界》会员刊物的读者,今天有一半都在音乐产业工作,他们已经成为中坚力量;同样,当年的打口青年,今天已经是小型唱片公司经理、地下摇滚明星、各种级别的乐队成员、乐评人、演出策划人、杂志创办者、学者、吉他老师和边缘文化的受益者,他们已经接近或超过30,成为既得利益者或继续革命者。他们不再一无所有,因为他们至少听过了成百上前张打口唱片,曾经在拥挤杂乱的小房间发出狂喜的叫声并花光一个月的饭钱,他们有了经历,也就有了被改变过的人生。
如果一定要从代际文化的角度说起此事,他们,就代表了不甘压抑的一代、盲目寻找的一代、打开地下通道的一代、创造边缘文化和生活方式的一代、顽强生长的一代、抗拒和挣扎的一代。营养不良并不是那个时代的特征,知道了营养不良的真相才是,因此打口的一代也是和盗版VCD、民营书店、同居、租房、《创世纪》、《环球青年》、长发、文化衫等等一起成长起来的。有那么多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生活方式,在那个时候被发现,并被珍惜和传播,这才是一代人身上最特别的地方。如果说中国从来都没有过青少年文化,那么从打口的一代开始,他们有了。通过或不通过摇滚乐,他们得到了自己的语言、自己的价值观、自己的娱乐和自己的形象……在他们之前是理想破灭的一代,在他们之后,是获得自由的一代,而他们,是带着青春气息,被打了口,有点疯狂也有点悲伤,倔强地改变着命运的一代。
因为地域经济文化的不平衡,我们也可以说,打口的一代在消失的同时,也把自己的影子撒向了更广大、更封闭、更贫瘠的土地。而打口的一代自身,也因为有限的选择和偶然的获得,而不可避免地成为畸人和天才辈出的一代,就像我们从打口唱片中获得的资讯仅仅来自美国、加拿大公司,构成了一个毫无体系也残缺不全的音乐图谱;但同时,更强大的消化能力和思考能力,又帮助了这一代人免受信息爆炸的伤害,得到了更丰富的创造性力量。
而今刻录业正在崛起,盗版商素质直线上升,音乐资讯开始丰富——仅摇滚乐杂志,就有《通俗歌曲》、《我爱摇滚乐》、《极端音乐》、《重型音乐》、将创刊的《摇滚》、过去的《摩登天空》、《朋克时代》和《自由音乐》,更不要说各地自行制作的独立杂志,和成千上万的摇滚乐网站。独立厂牌和独立文化、地下电影、实验艺术、另类思潮都开始扎根,出没在北京五道口的青少年,仅凭服饰就能区别出他们与摇滚乐、hip-hop、日韩流、朋克的关系,全国各地打口唱片的销售点,早在3年前就已经被收集和公布,打口的一代是和这一切一起发生的,他们的消失,正是新的、无法归纳的力量的突变和勃发。
那时候我们说:“你可以不听打口,那么你拒绝了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意义,但是对于那些不满足现状、被新鲜和刺激所吸引的人,它意味着另一种生活,今天大城市的青少年,在早恋、性、生存方式、文化产品、家庭民主和娱乐方面获得的进步,是小地方和过去的人所不能想象的。但对于打口的一代来说,这一切和摇滚乐一样,是可以争取的,哪怕要付出代价。今天已经普及了的Sonic Youth和Nirvana,打口磁带曾经卖到80块钱,那些狂热的购买者,以他们的执着和傻气,换取了自己的选择……
打口不是亚文化,就像青少年亚文化是一个操蛋的词一样——一切不被学术和体制所归纳的,都被拒绝在文化的门外。但这个既不是由艺术或哲学,更不是由意识形态或商业霸权所传播的文化,已经是燎原的烈火,它不在书上,不在大学里,它仅仅,也将继续存在于我们的肉体和呼吸里。
打口的一代和一个夹缝中的时代一起,渐渐远去,我们再见吧。只要有新的路,我们就还有新的行走。颜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