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青春，一个用滥了的词马上就会冒出来，叫做残酷青春。它最早的被滥用，大约可以追溯到王朔发表《动物凶猛》的年代，因此我们可以把残酷青春看作是一种对青春的追认。经过长时间的抹杀、压抑、湮没，青春终于开始从主流意识形态的驯养下挣脱出来，以惨烈的方式，以暴力、性、愤怒、自我嘲讽、颓废和流浪的方式，一切行动都显得决绝，无论是摇滚乐，还是辞职去登山。因此一切文艺作品，只要能比《少年维特的烦恼》更接近现实，都会让可怜巴巴的年轻人感到自己的存在。这种情况，不残酷才怪。因此青春就演变成
了两个极端，一个是主流的、“青春气息”的、阳光的，一个是边缘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的、粗糙的，没有中间状态，因为中间状态只能是成人世界的牺牲品和预备役。
残酷是假的，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感觉，戏剧化、夸张、自恋，无论是校园枪击事件，还是同性恋少女，只要有一些反常的性和暴力，就马上拿来放大，完全无视青春本身的盲目冲动乃是一种常态。的确，青春是野马，没事就跑到悬崖边沿、大海尽头，我10年前带过的一个14岁男孩，前年已经被枪毙……但生活就是生活，我听到那个消息，只是“噢”了一声，眼前并没有出现血样的晚霞和蒙太奇。看遍了能找到的青春电影之后，几乎只剩下愤青电影还可以让我热爱，那些过度迷恋酸甜变态唯美诗意青春的人，不客气地说，我以为，完全是吃饱了撑的——电影里的人死去又活来，在《梦旅人》的中途掉下墙去，在《少年落毒事件簿》里面入狱，而看电影的，一个个都活得那么滋润，滋润得以为自己是少年兰波、少女洛丽塔或者病怏怏的林黛玉。
所以就不要玩残酷了，酷的东西，都悄悄地，杀人于无形之中。所以我留着Harmony Korine的《金毛正传》(Gummo)当宝贝。它不够残酷，但够酷。
导演是一个作家，叫做哈莫尼·科林(Harmony Korine)，也和Bjork合作制作音乐，他的另一部有名电影是《驴孩朱利安》(Julien Donkey Boy)。这片子基本上没有讲故事。说的是一个小镇，穷人的孩子，怎样度过他们无聊而忙碌的日子。那个一副朋克模样的小男孩，从来没有笑过，用玩具气枪射击动物尸体，在雨里。他和大一点的另一个去找妓女，打算轻描淡写地搞定第一次，但那胖而敬业的大姐，笑起来真像是假的。他在肮脏的水里洗澡，吃老妈给的廉价巧克力，满嘴满手都是。他去弄一些猫来，卖给餐馆。他捏着一把吃饭用的刀叉，拼命地练着健美……那些伤风败俗的廉价的风景、廉价的快乐、廉价的生活。人们被16毫米新闻记录片的方式拍摄下来，夹杂着哗啦的杂音，然后是死亡金属做的配乐。
你不能说这一切丑陋。
残酷是小资的说法。青春里面的人，快速、草率地长大，没有大麻的时候闻闻香蕉水也能晕，第一次，总是被毫无意义地挥霍掉。没有方向，但也谈不上迷惘，没有什么珍贵的宝贵的昂贵的灿烂的青春，不过是长着个子，被幻想和性欲左右着一步一步逡巡在成人世界的边沿，像飓风到来之前的小镇，连阳光都降临得如此平庸。而电影里，就这样被色狼、痴呆和即将老死的人环绕着，展开了真正茁壮而不可阻挡的生长。那些幻梦一样的音效，像漏电的机器、走样的电台，而图象就是家庭录象带，一个镜头，又一个镜头，那个不笑的、生有反骨的、瘦小的坏孩子，在平庸的人群中穿行，在飓风到来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当然，飓风的到来，我是从一些呓语般的陈述中听到的，据说牛被刮上了天。我不知道这又怎样。飓风也不能抹去生活。没有舞台，其实青春只有这些嘈杂的章节。
电影里的世界，总归是另一个世界，但为什么总是有人惮精竭思，一定要让那个世界“真实”起来呢？这多少是一个哲学的话题，青春也是一个哲学的话题。问题是，电影也罢，青春也罢，真的都已经被谈论得泛滥，话语一旦泛滥，就形成自己的网络和规则。青春已经不再是古典的，甚至也不再是詹姆斯·迪恩的，它甚至已经变成了一种老于世故的、精密的东西，通过影像和话语，对人类形成了教育。我不知道还能为自己找到多少可以看得下去的青春电影——甜蜜的青春像是谎言，残酷的青春干脆就是谎言，而金毛的小镇，只要再出现那么几个仿制品，当然也就成了谎言。在电影诞生了100来年之后，什么都可以通过强大的视听力量，建立起独立于人类的世界。青春不是青春，青春是对青春的学习和模仿，是贪婪的戏剧。
如果说电影是一件后现代的魔术道具，那我是不能信服的。但如果说电影已经将自己复制、繁衍，进而吞食了现实，那么这种后现代的景象，显然太有道理。我所缅怀的青春，琐屑、潦草、不值一提的青春，在银幕上，你看，它却变得如此集中和灼热。这事情，不过短短几十年，就变成这样，没有人从诗歌和戏剧中还原青春的本来面目的话，那它就只能被残酷地——
暴露在话语的盛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