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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舟: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杂种

http://ent.sina.com.cn 2005年06月07日15:39 新浪娱乐

  “吻你爱人的时候,手不要松开枪”。这是法国五月风暴时的口号,没错,红色年代出来的人,即使在唱情歌的时候,也不会放弃宏大叙事。一个上世纪70年代的小城故事被打上“V21”(21世纪)的印章,一个网虫则以山东口音高呼“Rock me on the net”,老摇滚这回边唱民歌边唱Hip Hop一路攻占e时代,从甘肃青海民歌唱到云南纳西族民歌唱到朝鲜族民歌,又从山东话侃到唐山话,崔健,这个人依旧在时光隧道里加速狂奔,霸占着每个年代的出口,并且牢牢抓着那个960万平方公里的红色城堡的钥匙,他甚至滴血认亲骨肉团圆,拉扯
着一个叫做香港的妹妹一起狂舞。他已不仅仅是摇滚的黑教父红先生,而化身为船夫、农民、网虫、妓女……化身为人民和历史,在电子音乐和Hip Hop的深处,在打口、原盘和MP3的箱底,本土记忆和现实经验,依旧像巨蟒一样翻江倒海。

  《无能的力量》之后他已经憋了七年憋坏了,于是口若悬河洪水泛滥,你从中可以看到《中国国家地理》的广阔天地和《读者文摘》的人生指南……越过那渐渐谢顶的头你看到的不是摇滚教父的神圣光环,而是河流和大街,芸芸众生和乌合之众。这是一张信息超载的唱片,老崔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从二锅头到杰克·丹尼,从青稞到喜力,蒙头狂喝,没酒了就喝可乐橙汁,到最后还嚷嚷“给我碗水喝”。

  更大的挑战还不是用歌词驾驭历史,而是用如此风马牛不相及乃至离题万里的音乐风格以及声音素材,去征服我们的身体。当然《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和《解决》惊天动地的原始爆发已不可复得,假如说《红旗下的蛋》是对前两张专辑的集大成,那么《无能的力量》就开始了转折,因此更恰当的比较,不是和前三张专辑,而是和《无能的力量》,和1998年那张有点左右为难的唱片相比,无疑,《给你一点颜色》开始在左右为难中左右逢源了。这个摇滚中年依旧生猛,假如非要说有什么问题,那也是因为过于贪婪而稍有涣散,因为用力过猛而略感虚脱。

  崔健自称这张专辑是“三三制”——红,蓝,黄。心,身体,智慧。摇滚乐,电子乐,流行音乐。但是我肯定喜欢《投机分子》中“就像你18岁的时候给你一个姑娘”的天真无畏,多过如今《蓝色骨头》举一反三忆苦思甜的中年教诲。《小城故事》三部曲尽管声势浩大,但我还是更期待老崔在他即将投拍的电影处女作中去讲述这个故事。假如把这张专辑三分天下,那么叙旧的《蓝色骨头》和《小城故事》在音乐上是偏弱的一个部分,温情但有点温吞。

  《红先生》是谁都能一眼看出的崔式招牌,与《一块红布》、《红旗下的蛋》构成红孩儿三部曲,歌中不停念叨的也是典型崔氏“出走”主题,是“新长征路上的摇滚”的21世纪续章,是《一无所有》20年后不绝的余音。《迷失的季节》和《舞过38线》被崔自视为“流行歌”,先不管流不流行,这两首诗意小品倒有以往作品中少有的空灵和清澈,《迷失的季节》中鼓的松驰跳脱的打法在崔健作品中也颇为新鲜,但总的说这三首旋律化的歌只达到平均分,不够高分。崔健一向被视为流行歌和卡拉OK的对立面,但无可避讳的是他早年是从翻唱《是否》这样的流行歌开始出道的,他的首张个人专辑《浪子归》更是流行歌经典之作,崔健这一次并不是尝鲜流行歌,而是重返他一直有意掩抹的“前摇滚”时期,《迷失的季节》其实更让人想起他最初单纯的民谣长青旋律——尽管他后来一直拒绝再唱那些过于感伤过于少年情怀的歌。然而新专辑仍然弥漫着对成长的追忆,那些感伤、迷茫、躁动和悲怆最终时势造英雄——

  突然音乐声响起,像是个葬礼 立刻英雄转世走来拯救大地

  开天辟地的摇滚创世纪俱往矣。真正代表崔健创作新方向的,是另外四首歌,是拼贴的杂技和节奏的狂欢。甘肃青海民歌翻唱和采样,河流的水声和城市的车水马龙,做爱或者划桨的声音,船夫的号子和电子节拍……《城市船夫》浑然一体气势慑人。而作为老歌,新版的《超越那一天》与当年那张迎接97合辑中的版本相比上了一档,与琵琶衬底的旧版相比这次电力更足说唱也浑厚得多,尤其鼓手贝贝已成为崔健说唱的最大帮凶,加上丽江雪山音乐节的现场采样也显得更为立体——这是拼贴制作上的进步。

  专辑最为耀眼的无疑是《农村包围城市》和《网络处男》,一举打开崔健电子和HipHop两大新方向,同时也充满一以贯之的时代敏感和现实关注,尤其是《农村包围城市》(据说这也是最初起的专辑名)才堪称专辑的主打歌,6分27秒的歌在长达3分24秒的电音之后才开始说唱,Chemical Brothers (化学兄弟)式的4/4巨拍Bigbeat和Loop电流铺天盖地,然而接下来唐山农民的怨诉和不满却泥石流般冲垮了五光十色的迪厅。崔健的电子转型OK,当然如果从世界范围看,Chemical Brothers式的音色还是稍嫌旧了。老崔喜欢的还是那些更具摇滚气质的电音(比如Chemical Brothers)和Hip Hop(比如Beastie Boys),或许既嘻哈狂闹又电力强劲同时又极具现实批判精神的Beastie Boys(野小子)更具示范意义,如果重听1986年他们那张成名作,会发现音色和制作上还颇为单薄,但再听1998年那张伟大的《Hello Nasty》专辑,就难免对同年出版的《无能的力量》失望。现在听崔健的新专辑,无论说唱还是电子音色、以及录音制作上还是无法和Beastie Boys、Public Enemy、Asian Dub Foundation这样的超级说唱乐队相比,但比起7年前差距还是缩短了。

  然而幸好更重要的是,崔健绝不是Beastie Boys等的中国版,而是虎头虎脑的中国Hip Hop野种。北京的CMCB作为崔健较为欣赏的一支Hip Hop生力军——CMCB即“中国说唱兄弟”英文缩写——其专辑名为“谁动了我的炸酱面”,的确稍有异于周杰伦陈冠希“谁动了我的奶酪”式的洋腔洋调,但还是稍嫌字正腔圆,而崔健要干的是用口音、用方言解开Hip Hop太紧的鞋带,撒开泥腿子狂奔,这远比“活人不能让尿憋死”、“爱情算个屁”之类俚俗口语解放更进一步。记得有一次诗歌朗诵,四川诗人肖开愚突然用四川话朗诵纽约诗人奥哈拉的口语诗,令人新奇,道理很简单,经过翻译以及汉语“普通话”两道枷索,英语口语诗势必一命呜呼,而用方言却可能焕发新的韵味和惊奇。崔健挣脱了英文又挣脱了普通话,怎么舒坦怎么来地操练方言,一来音韵上更熨贴,二来更显Hip Hop应有的粗犷活力。Hip Hop早已成为了全球化的一大文化标签,它是美式文化,却不是可口可乐和麦当劳,Hip Hop文化的活力正在于其街头感和地域性,汉语的音节音调之于Hip Hop说唱先天不足,崔健的方言新路也未必就有多么畅快,但至少进一步印证了Hip Hop的自由无边和莽汉草根。美式Hip Hop往往少不了DJ搓碟(Scratch),崔健前些年现场说唱时也有DJ搓碟助阵,但后来放弃,专辑中也从无Scratch之声,不知是否有意不去拷贝,不想太“正宗”不想太洋,宁可土得掉渣。

  所以崔健始终是崔健,独此一家别无分店,他的牛逼正在于从不会落入模仿西方的套子,即使在《农村包围城市》“化学兄弟”式滔滔不绝的电子长篇大论之下,他也会出奇制胜地摆脱英式Breakbeat的追捕,用漫不经心的吉他和飘忽诡异的小号布下伏兵——崔健总是不会荒废他看家的小号,《网络处男》中小号像一根纤细的神经,紧紧缠在电线上……会不会有人惊呼那是时髦的电子爵士?不,还是饶了这个不三不四七荤八素、这个胡天胡地胡搅蛮缠的老崔吧,他的音乐已经越来越难以定义越来越杂种了。

  惟一清晰可辨的是,这还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杂种,就像封面上被五角星牢牢钉住的小泥孩。崔健还刻意沿用“我们向着黄河”的革命口号和“三八线”这样的军事和道德符号,并请出邓丽君这样的情感导师来点燃我们的成长记忆,他还请出年近八十的纳西族歌神老妈妈,去超越九七,去以浩荡民风荡涤大地,除了一再翻唱、改编、采样民歌,《迷失的季节》中的几下古琴,一段萧,《网络处男》中的一声声女伶戏腔——让人联想到王磊在电子专辑《美丽城》和《馨》中对川剧的类似采样——都是神来之笔,再一次,我们看到了崔健的神和根,他的摇滚离不开民族音乐的神韵,他的Hip Hop也无非根植于非洲音乐的节奏狂欢,这泥土里,渗着血和蜜。

  崔健的确开始了新的转折,他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开阔,从电子和Hip Hop两个方向大举进攻。在2004年底的一次访谈中,他提及现在最期待听到的是Radiohead(电台司令)和Beastie Boys的新专辑。Radiohead后来的电子感性和Beastie Boys的Hip Hop野性,正是现在崔健倾心的两个面向。2003年12月31日在广州新年音乐节现场,在《混子》等歌中说唱和采样反复层层叠加如虎添翼,是崔健Hip Hop的新突破。2004年12月,崔健特邀王磊加入乐队担任电子乐手并首次合作现场,王磊参与出演了《一块红布》、《不是我不明白》、《时代的晚上》、《从头再来》,给这4首老歌注入电子新感觉。2004年12月31日,崔健又参加广州第二届新年音乐节,和王磊领导的泵乐队首次合作,以泵乐队的dub方式翻新了《不是我不明白》和《从头再来》。

  在“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的2005年元旦清晨,痛饮通宵的我们围坐一桌,说笑,唱歌,先是由美好药店乐队的小河发动,大家手舞足蹈敲碗打碟乱唱英文Hip Hop——当然,那是对食洋不化者的调侃——然后,大家唱起了民谣和民歌,作为野孩子乐队的乐手,郭龙和张玮玮唱起了《黄河谣》,崔健坐在那儿静静听。最后大家为几个月前因病去世的野孩子乐手小索干杯。

  “我们向着黄河”。事实上对崔健来说一首方言说唱本质上未尝不是和民谣息息相通殊途同归。在《农村包围城市》中英国化学兄弟和中国化肥兄弟趁着月黑风高,一起奔逃于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城乡结合部,最洋和最土的巨大反差令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蛮不讲理的拉郎配正好凸现出迫切的社会矛盾:现代化、全球化的艾丽斯奇境中的重重阴影。这多少让人联想到同期推出的贾樟柯电影《世界》。说到底这就是崔健的意义崔健的文化示范价值,那就是在全球化浪潮中,牢牢扎根于民族文化和本土现实。在“Rock me on the net”资讯爆炸的网络时代,做一个“Rock me on the earth”的生猛处男,在全球化时代,继续坚持做一个中国杂种。崔健依然三头六臂地和这个千手观音万般魔障的时代较劲,依然口干舌燥地喊出火急火燎的现实,教授们,文人们,这不是诗,是现实——

  “给我碗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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