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不是所有的艺术家，在自己国家以外的地方，也能受到热爱。罗宾·威廉姆斯却不一样，他在中国内地，也有强大的影响力，他去世的消息传来后，网上尽是哀悼，整整一天，我们都在被《死亡诗社》和《心灵捕手》里的台词和剧照刷屏。
他之所以受到热爱，和他的资历分不开，他从八十年代初开始电影生涯，已经在银幕上活跃了三十多年，他的演出履历里，又有许多符合主流价值观的电影，爱情、友情总是得到颂扬，善良、正义最后取得胜利，他的表演，又总是那样轻松、愉悦和令人放心，这在任何国家民族，都是广谱抗菌的，都会拥有最多的接受人群。尽管他也演过《白夜追凶》这样雾霭沉沉、阴郁惨厉的电影，但当我们想起他，率先想起的，还是文学老师约翰·基汀这样的形象。在中国人看来，他像一个老师，或者说，像一个导师。尽管他更多时候被当做喜剧演员，而且始终在从事脱口秀表演。
这也正是他的死引起惊诧的原因，一个又稳健又充满喜感的演员，一个总是给别人带来笑声的人(想想《窈窕奶爸》、《鸟笼》、《怀胎九月》、《我们一家都是野蛮人》)，1997年《娱乐周刊》选出的“健在的最搞笑的喜剧演员”第一名，最后却被抑郁症所苦，并且因此离世，这必然给旁观者带来巨大的心理震荡。所以，著名影评人magasa说：“人们不能接受一个喜剧演员(comedian)自杀，他们仿佛是生活在人间最后的天堂——我们现在就像被告知，存在极乐世界的幻觉已经破灭。”而媒体在报道他死讯和生平时，所使用的标题之一，是“娱人者不能自娱”。
我们对他所怀有的，不是对一个演员的期待，这种期待是跃过电影、演员身份的，是对生命深处的奇迹的期待，我们很愿意相信，某种生命智慧是管用的，可以解决或者缓解现下的痛苦和问题，这种智慧，也有现实的代言人，并且在他身上起了作用。罗宾·威廉姆斯就这样入选，他持之以恒扮演的那些角色，他眼神里的温润、和煦和鉴定，都给我们莫大的安抚，让人相信，只要这种生命之乐还存在于一些人身上，就必然存在于任何地方。而现在，他的死将说明，这很可能是个幻觉。
于是，在他死讯问世后的整整一天里，人们从各个方面，来解释谐星多半抑郁这个事实，从心理、生理，从好莱坞的谐星体制等等各个方面，果壳网也用科普文章告诉我们：“最善于讲笑话的人往往比被他们逗笑的人有更多的健康问题”，那些大家眼中的有趣的人，更爱吸烟，更容易肥胖，也更容易罹患心脑血管疾病，尤其是喜剧演员，比普通人拥有更多的“精神病特征”。
但我想，抑郁症患者的最大问题，在于活得太深了，在这点上，不论悲剧演员，还是喜剧演员，恐怕都一样，他们都需要发掘自己最深的生命体验，去锤炼、酿造、变形，再拿给观众。这甚至不是一种职业需要，而是一种生命需要，有那样一批人，非如此不可，而这个过程，需要碰触许多危险地带，需要经历许多黑暗时刻，稍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但这深渊，很可能不是暗黑的、凶恶的、让人心生警惕的，反而是有趣的、丰富的，是对生命意义的探究、打量，是对生活的强烈渴望。
在这个意义上，罗宾·威廉姆斯和他扮演的角色，或许高度一致，《死亡诗社》里的老师，对学生们说：“抓紧时间，让你的生命不同寻常”，《心灵捕手》里的老师，让学生走出自己心灵的高墙，去体验真实的人生。而他也从未停歇，深入各种角色并且抽离，这个过程，一定非常耗费能量。
所以，我们不该失落，只该感谢，感谢他在我们成长的年代，带着那样温润和煦又坚定的眼神，说出“诗歌、美丽、浪漫、爱情，这些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这样的台词。这些话语和眼神，总在发挥作用，他也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们，深深地活着，才是不同寻常之事，尽管那要路过无数危险地带，但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绕过虚度之忧。此外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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