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活在此处
从1989年4月至1991年10月,我一直在颠沛流离中生活。91年夏天,我和王以培在遵义车站分手,就回了上海。在上海站,父亲来接我。当时,我兜里只剩下一毛钱。
回家后,我一病不起,吃什么药都不管用。烦闷间,就抓起从路上带回来的几本印度
教“克瑞希那觉悟运动”的书,每天读《薄迦梵歌》、《薄迦瓦谭》,念“Hare Krishna”无数遍,渐渐的,病竟不医自愈了。
克瑞希那觉悟运动
这事说起来有点奇。原先在云南,我和以培遇到过两个从印度来的僧人,一个意大利人,一个印度人,按他们的说法,叫“咕噜”,就是精神导师。其实,这两个导师年龄与我们相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他们说起的那个“觉悟运动”,我曾经有过耳闻,很想了解个中原由,便和他们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们四人住在云南大学的招待所里,他们出钱给我们租房,何乐而不为?
每天拂晓,天色微明,我们就要起晨功。先在脸上涂抹一种黄色的颜料,意思是画了一座“神庙”,这倒比建寺修刹来得容易,怀揣一点色彩,满世界乱飞,人在庙在,随遇而安;然后,盘腿打坐,数着念珠,读曼佗罗(经咒)“Hare Krishna”。这曼佗罗并不难,全部不过十六个字:“Hare Krishna,Hare Krishna,Krishna Krishna,Hare Hare;Hare Rama,Hare Rama,Rama Rama,Hare Hare.”翻译出来,就是祝颂“克瑞希那”和“拉玛”,他们是宇宙唯一之神的两个化身。念一遍,过一颗珠子,一共一百零八颗珠子,到了大珠,不可触摸,也不可越过去,而要掉转头回去,因这大珠就是神灵,神圣不可侵犯。一般一节课要过八遍或十六遍,即念八个一百零八或十六个一百零八遍。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就没念满过八遍;倒是在上海养病期间,不知哪根经搭住了,昼夜不停地念,几天里,不进食,不睡觉,只喝一点凉水,可竟然念着念着,神清气爽了。
做完晨功,就要吃中午饭了。我问他们,吃什么。他们说,食素。我心想,食素倒也不错,可以弄些香菇面筋,炒个辣椒豆腐。我和以培去菜场买菜,挑三拣四,买了一大堆鲜蔬美果、葱姜蒜椒,外加各种花样别出的豆制品。我兴致勃勃,本想露一手,搞顿丰盛的江南斋饭给洋“咕噜”见见市面,谁想,人家说,葱姜蒜椒、蘑菇野蕈,一概不能吃。我问:“为什么?难道这些不是素的吗?”“咕噜”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说:“食素不是为了避免杀生,而是要消灭欲望。贪嗜葱姜蒜椒,说明你追求刺激,心里不素洁;蘑菇野蕈,都长在阴湿环境,食之易生邪念。”敢情吃饭是为了吃苦,食素是为了自己灭欲成仙,而不是为了怜悯众生。我有点开窍了,但又觉出他们这路与我们民间救赎苦难的佛教传统有矛盾。我开始不喜欢这两个家伙,故意跟他们对立。做菜的时候,“咕噜”往锅里猛放牛油,那股腥味,呛得我恶心。我终于抓到他们的把柄,问:“牛油是荤的,吃不得。”“咕噜”很神秘地对我笑笑,那神情轻蔑而慈祥,仿佛我是无知的小学生,他说:“但这是从牛乳中提炼出来的。吃牛乳并不杀牛。在印度,牛象神一样受到尊敬,它们供人以乳血,如同生养之父母。”我又说:“其实你们很虚伪,每天吸食牛的精华,却不管它含辛茹苦,这叫杀牛不见血。你们就是这样对待神的吗?再说,你们口口声声反对享乐,那贪嗜牛油的腥膻,难道不算追求刺激?”“咕噜”哑然失语。
传统印度教,宣扬等级制度,婆罗门刹帝利,最下层的贱民,连奴隶都不如。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后来,有人将它改头换面,把社会等级转译成精神等级,把繁规缛矩简化为唱诵曼佗罗,摇身一变,就造出个“觉悟运动”,其骨子里还是三六九等。不过,这一路人,很有来头,在西方世界信众芸芸,而且年轻人居多,当初与美国造反英雄合流,共同掀起反文化运动,曾经很是热闹风光了一番。他们的典型形象,就是头顶蓄一溜寸许长的短发,两边剃光(现在朋克的发型,就来自于此。),鼻梁上画着代表庙宇的图案,手里拿着铙钹,边击边唱“Hare Krishna”,往往成群结队,欢欣鼓舞。这景象,偶尔在美国大片里也会一闪而过。“披头士”成员哈里逊便是“觉悟运动”的狂热信徒,乐队解散后,他自己发展,作过很多唱诵曼佗罗的歌。“觉悟运动”并不禁止性交,但仅限制于传宗接代的层面,除此,男女不得媾欢。我很难想象接受这条戒规的人,在为延续后代做爱时,是怎样抵御性愉悦的诱惑,只想着这是纯粹的造人劳动。你或者禁欲,或者节欲,你怎么能仰承欲望而反对欲望?
这个运动蓬勃起来,要归功于他们的“世尊”普拉布哈帕达。这人英文很好,对吠陀知识有很深的造诣。1965年,他坐船横穿大洋,只身前往波斯顿。第二年7月,在美国正式注册成立“国际克瑞希那觉悟社”(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Krishna Consciousness),简称ISKCON。在普拉布哈帕达的积极倡导和推动下,ISKCON发展迅速,目前,已经遍布世界各地。我试着在Google的搜索引擎中键入Krishna,得到667,000条信息,而输入ISKCON,也获得34,900条网页内容。
一日,我与以培外出,在翠湖边的小餐馆吃点东西。以培要了一碗素油炒饭。端上来时,他竟闻出饭是用炒过猪肉的锅炒的。我忽然觉得这事走得有点远,我们不能再跟这两位“咕噜”玩下去了。我跟服务员说,给以培来一份宣腿炒饭,放大油,弄得腻腻的。以培不肯吃,我逼着他吃,跟他较真。当时,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要是那天他没把那碗宣腿炒饭吃了,我从此就再见不到这个朋友了。
“咕噜”们曾经劝我们去印度深造,还说,入了“社”,就不愁吃穿了。要是日日唱诵曼佗罗,哪有时间干别的?倒也真是不愁吃穿了。可这吃穿总要有些欲望强烈、罪孽深重的人去耕种的吧!想必都是首陀罗、吠舍一般的低贱农工了。他们的劳作被称做“造业”,而“咕噜”的唱诵却是升阶。高贵就是这样得来的。
我们终于和“咕噜”分手了。辞别前,我给他们两位看了手相。我说,意大利人会结婚,还有一个儿子;而印度人以后会去做买卖。他们捧腹大笑,觉得我荒诞不经。其实,我的相术也未见得高明,只是从前上中医课时,跟一位望诊高超的大夫偷学一二,不能说料事如神,只怕还是有些依据的。我们和他们各奔东西,一路朝向生命的玄秘,一路沉落到生活的谷底,也许就此背道而驰,但那些在春城明丽的阳光下结伴走过的街巷,却是青年人探求真理的同道。
好多年以后,以培接到意大利人的信,信中描述了脱去袈裟的“咕噜”幸福美满的婚后生活,他告诉我们,现居佛罗伦萨,很想念我们;又过去一些日子,印度“咕噜”也来信说他退“社”了,而且果真做起了买卖,不过生意折了本。
公平地讲,“咕噜”们也曾真的做了我的老师。学习吠陀知识,受益匪浅。我由此真正从认识论的层面了解到,宗教信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绝对之神,如海水浩淼,不可斗量,不可损益,纵有化身万千,根本不离其宗。我懂得了一加一等于一的道理。
《薄迦梵歌》博大精深,诗文优美。我们这些狂狷轻薄的年轻人,或游戏人生,或愤世疾俗,侥幸走通了一条人间险径,全然不知脚下正是山崩地陷的危殆局面,欣悦佻挞之间,猛一抬头,前面一个地远天阔的世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苟富贵勿相忘
91年秋,我回到北京。写诗的西蒙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让我去通利达广告公司上班。为了帮我,他对公司老板编造说:“这人是我的老师,功夫比我高。”这话真管用,人家很爽快就约见了我。
通利达广告公司很有背景,董事长是叶剑英元帅的三公子,总经理是军界某大将军的后代。公司当时刚刚起步,在西单民族饭店办公。我去时,正好有客户与总经理谈话,我在门外等候。茶几上随便放着几份广告影片的分镜头脚本,我顺手拿过来翻看,觉得特别有意思,就象梦境图象的组接,挺合我的心意。我恍然大悟:电影就是这么拍出来的!好象没什么难的,平时脑子里有放不完的精彩画面,只是不知道怎么传达给别人,如果学会用“推拉摇移”这些专业术语来描述,与摄录各部门交流,不也很轻松吗?
一会儿,总经理叫我进去。他问我会干什么,我就说,会写分镜头脚本。他很感兴趣,让我试试。第二天,我写完一个,拿去公司给他看,恰巧前日来过的客户又在,客户看了,很满意,这活就下来了。
就这样,我开始了广告人的生涯。边学边干,先做撰稿人,再当广告导演,最后是创作总监。
总经理叫王南利,为人仗义,器宇非凡,颇具个人魅力,我与他很能搞得来。可以说,他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上司。他也赏识我,对我网开一面。别人上班不许抽烟,我烟瘾大,破例特许;公司规定要穿西服,我常常破衣烂衫,他也睁眼闭眼。有一次,王南利还批给我一笔钱,说是替我置办西装。我想,他心里其实挺明白,绝不会有什么西装,只是变着法周济我一点。
所以,当官的,做老板的,也有好人。
公司有好几辆车,其中一辆奔驰286是叶帅家淘汰下来的。我经常坐着这辆不起眼的黑色汽车去办事。每坐此车,畅达无阻,很多重要机关都认识它的车牌,门口警卫见了就行礼,我也感受了一下当元帅的威风。北京真是个奇怪的城市,只要你有招牌外壳,即使不名分文的流浪艺人,也可随意进出国家机要。
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质的转变,开始稳定下来。认识的人也多了,社交面也广了,逐渐获得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当时,精力充沛,往往白天上班,晚上写作,逮空还要四处会友;遇上拍摄广告片,好几天都不必坐班,约上一群男男女女,驱车漫游郊外名胜,在旷野上呼吒奔走,饮酒作乐,好不痛快!
说到喝酒,有一次,真的出了洋相。我们一行,去到房山,与当地的朋友谈得很投机,于是开怀畅饮,从县里喝到乡里,从乡里喝到村里,喝得天昏地暗,后来不知大家是怎么散去的,反正,我是被某村一干部送回北京的。他开着一辆桑塔那,满北京转悠,问我家住哪里,我指东点西,胡说一气,醉得根本就想不起家里地址。结果,人家没有办法,只好将我弃置人大草坪。我在草坪上睡了一宿,半夜干渴,燎肠焚肚,挣扎着到外面水果摊上买了个西瓜,可刚捧到手里,就滑落在地,半点西瓜星子都没吃到,只好再回原地昏睡。闻着青草的气味,竭力夸大事实,想见一个芬芳四溢的花园,想见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想见全世界各种冰镇饮料劈头盖脑地向我砸过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遇见几个熟人,被弄到王以培的宿舍,这才安生。
这次,元气大伤,卧床不起,整有两个星期。好了以后,我就把酒戒了。
在通利达的日子,非常让我留恋。在我的人生经历中,难得有人这么善待我。不管是王南利,还是其他员工,都对我器重倍加,彼此交往,绝无算计,现在你去任何公司,再也没有这般人气和德行。尽管我们背靠大山,但事情都是齐心合力做出来的。在民族饭店的时候,业务还不太好,经过不到一年的努力,公司客户遍布全国各地,规模比原先扩大许多,搬到了亚洲大酒店,成为北京第一流的广告单位。
我记得91年除夕前,我和一位新来的业务员去无锡华瑞制药厂谈广告。那个老板与我们说的好好的,又是吃饭,又是喝酒,就是迟迟不签合同。第二天就要放假,眼看我们将空手而还,心里很憋气。当天下午,我们和药厂老板又约见一次,但这次见面算是告别,本也无话可说。干坐了一会儿,我忽然来了情绪,说江南好,饭菜好,人也好,很想回家,客居他乡总不是滋味。没想老板说,那就到无锡来工作。我苦笑,说,要是这次空手回去,怕是只能到无锡来安家了。这话一经说出,我们就又重新谈起合同。这回,老板也并不过多牵扯,强调了几个细节,就签了。
这一单,我们得了几百万,要知道,在90年代初,这已是相当大的业务量了。后来,大家熟悉的华瑞制药的产品,“倍他乐克”、“博利康尼”,就都是由我们做的。
和我一起去无锡的业务员,可不是等闲之辈,她叫张苏扬,后来在通利达大展宏图,成为公司的顶梁柱。接着又自己开业,网络一批人才,管理得稳稳当当,经营得蒸蒸日上。01年4月,我搞《鲁迅先生》,就是她投资制作的。
和“今天”派的老诗人田晓青,也在通利达做过同事。他是王南利的同学,来投靠朋友谋口饭吃。我和田晓青蛮谈得来,他的诗作我也很欣赏,不过,我们更多的,都在交流思想观念问题。我当时已经有比较肯定的左翼立场,所以,彼此间争论频繁。我记得,有一次晓青说:“资产阶级是目前胸襟最为宽大的阶级。”这话把我给噎住了,它触到问题的实质,我开始明白,晓青是一个认真的思考者。
冬天,狂风呼啸。午间,我们俩常常带着话题,避开公司业务,到亚洲大酒店对面的胡同口吃碗刀削面。这真是一种“风餐”,煤灰、沙尘、街市上的噪音、日常生活的家长里短,一股脑儿地和着热汤面灌进肚子里去。苦寒之地的势焰咄咄逼人,观念名目下的文人之争,在它面前顿时变小了。晓青说:“广天,苟富贵,勿相忘啊!”我们开怀大笑。
92年下半年,我离开过一阵通利达,和黄金刚一起,想独立搞个公司。我们胡乱折腾,到头来,颗粒无收。现在想来,其实挺后悔。我走的时候,王南利说:“他一准还得回来。”结果,输个精光,我又回到通利达。回来后,大家对我既往不咎,还是听我侃大山,还是边玩边闹、相处融洽。当时,音乐家出版社刚为我出版第一张唱片,王南利还借给我钱拍MTV,我四处周游了几日,片子拍得一败涂地,不果而终。我在歌里唱《毛泽东》,这可把音乐界气糊涂了,板砖石头满天飞,评论家们乱棍齐下,把我一顿暴捶。我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面对累累债务,愁眉不展。那些日子,是通利达接纳了我,给我阳光,给我周旋的余地。与其说我去上班,不如说我去散心。无须坐班,无须做事,只消想着来活跃活跃气氛、陪客户吃顿饭,大家就满足了。有阵子,我每天去公司,主要的工作就是让打字小姐帮我整理文稿,通利达的办公系统有一半都成了我的秘书处。
某日,公司为出版作品集开发布会,会上播映了我们自己拍的短片,里面有我创作的歌。那天,张艺谋的文学策划王斌来了,他很喜欢我的歌。王斌是被他夫人赵晓明拽来的,赵晓明是通利达的撰稿人。有了这层关系,我和王斌之间走动便多起来。
当时,张艺谋要拍新片,正在找新的音乐合作者。他不知从哪里弄到我的唱片,听了就想见见。正好王斌和我有交往,就由他牵线搭桥。
王斌到通利达来要人,王南利说:“这次,他不会回来了。”
与张艺谋合作
在王斌家里,和张艺谋见面,谈了半小时。我说,从来没写过电影音乐,不知道怎么干。张艺谋说,那就试试。这事就定下来了。
我很纳闷,他为什么要找我?既没有经验,也不知根底。后来,有次吃饭时闲聊,他说,脑子够用,办事塌实,和人处得来,就行了。
我一琢磨,还真是这么回事。脑子够用,不懂可以学;办事塌实,成败都有交代,也就误不了事;和人处得来,这是集体艺术的合作基础。有这三样,比漂亮的履历重要得多。这三样,你可以凭自己的眼力判断,而履历往往有太多水分,很难判别真伪。
从这件事,我暗服张艺谋厉害。作为一个优秀的导演,首先应具备清晰的头脑,要敢于判断,善于判断。对张艺谋来说,选择一个新的作曲,半个小时已经足够了。他无须和我谈什么音乐问题,也无须了解我如何去实施我的方案,只要我和他的沟通没有障碍,大方向就不会错。这叫治国治吏,逮着一个就有一大串。而平庸的导演是做不到这点的,他们只会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拣剩下的人才用。所以,很多人想学他,是舍本求末。技巧可以模仿,胆识却要靠自己历练。换句话说,有技巧未必有胆识,有胆识则必有技巧。
这件事给我的好处,比跟他拍电影得的利益,要大得多。
电影的名字,原先叫《上海往事》。有一次,我拿去一堆江南旧歌谣,和张艺谋一起翻看,找到几句很有意思的词,然后七拼八凑,修剪化裁,就写出一段歌词:
摇啊摇到外婆桥,
外婆夸我好宝宝,
又会哭,又会笑,
两只黄狗会抬轿。
摇啊摇到外婆桥,
桥上喜鹊喳喳叫,
红裤子,花棉袄,
外婆送我上花轿。
大家听后,觉得很好,建议定为主题歌。我说,既以此为主题,何不把影片的名字也改过来?张艺谋认为有道理,于是,就有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但是,要给这样一段不露痕迹的文字配上一首不露痕迹的曲子,谈何容易。导演的意思是,弄个旋律,既要上口,又要好听,还要天然玉成,好象本来就在民间流传着,不能叫人听出作曲家造作的手笔。这话让我摸不着头脑。我正纳闷,张艺谋便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唱起来,他唱的是《红孩子》的主题歌:“……将来的主人,一定是我们,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边唱还边比划,学着孩子扛枪踏步的样子。
我明白了,这个可比写大交响乐难,要玩纯的!
我带着一支12音口琴,跟上摄制组,去了无锡。在无锡,我们住在太湖之滨的一个招待所里。正值仲秋时节,岸上高高低低,到处都种着银杏树,叶子黄透了,交织着太阳光芒,亮人心膛。我的工作比较自由,或去导演房间,与主创人员谈戏;或上下串门,四处交友。住了将近十天,一筹莫展。一日清晨,我遇见上影厂的制片张健民,他正要去太湖找船,便和他闲聊起来。他说,已经弄来好几艘船,导演都不满意,还得重来。说到船,我有些心动,就想起到湖上转转。张健民说,没问题,就给我派了一条汽艇。我坐着汽艇,乘风破浪,在湖面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忽然,我发现一个岛屿,便让驶近停靠。上了岛,荒芜人烟,只见芦苇飘摇,乱石遍布。我抬头看天,秋高气爽,胸臆间开阔起来。这时,一个从1级到5级的下行宽音程在我脑子里浮现,我拿出口琴试吹,觉得不够,想拔高上去,就又添了个八度音。有了!动机生成了。按这个动机往下发展,一会儿,曲子写完了。
下午,我找来扮演阿娇的小姑娘扬倩,把新写的歌教给她唱。她跟了两遍,就上口了。吃过晚饭,我带着扬倩去找导演,导演听了她的唱,为之动容,说:“好,就是它。”
第二天,上影厂给我派了辆车,送我去上海。在上海,还有更多的工作等着我做。我要教巩俐唱歌。
剩下的这部分音乐还算得心应手,主要是模拟老上海风格的爵士乐。我把北京的那帮滚爷爵爷都请来了,在中唱上海分社的大录音棚干了一个星期。这个地方原先是旧百代公司,聂耳就曾经做过百代的音乐总监。我想起30年代上海电影的黄金时期,当时,电影厂、唱片社大量生产进步文艺作品,青年艺术家们在理想主义的旗帜下团结在一起。六十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回首往事,不免感慨万分!
给巩俐的歌曲,在北京就写完了。我托人做了个小样,早早就给了她。在上海,录音前一个晚上,我们练习了一下。我去她的住处,天色已经很晚,想是白天拍戏她已经很累,先睡下了。听说第二天要录音,她又坚持起来,试唱了几遍。
录音比较顺利,她唱得非常好,戏也很足。上影厂的同志和剧组主创都对作品交口称赞。
中间有个插曲。金佛在上海认识了一位女孩,每天都带到录音棚来。那女孩老要和他坐在一条琴凳上亲昵,不管是试奏,还是正式录音,他们从不分开。我们常在音控室把钢琴边的麦克风那轨推大,听他们俩的悄悄话。什么娇嗔的、起腻的、肉麻的,尽收耳底。这俩全然不知,而我们音控室,简直就成了恋爱广播站。
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来,这个女孩嫁给了金佛。说起来,我也算他们的媒人。
巩俐为人大方,做事周全,给我很深的印象。一次,剧组在少年宫拍戏,有现场乐队参加,我去指导。我妹妹为了看热闹,也过去玩。见到巩俐,妹妹向她要些纪念品,她手头没有,就说哪天托我转交。后来,工作太忙,这事就不提了。过去小半年,有次和她通电话,她竟又想起纪念品,说早准备好了,一直没机会给我。几天后,制作人找我,给了我一本精美的小本,上面有她的剧照和签名,是赠给我妹妹的。
其实,张艺谋找我做音乐,也并不百分之百放心。他一方面放手让我写着,另一方面已经通知坂本隆一,让他准备后援。只是到了上海,我把大部分音乐录出来后,蛮是那么回事,他才舒了口气。到此,坂本隆一才被最后终结,全部音乐都交由我写,我也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做一回真正的配乐师。
第一次为合唱和管弦乐队写总谱,对我有相当大的难度。有很多乐器,我不十分了解。还闹过一次笑话。我给小号写了三个声部,录音时却只叫来一个人,因为我那时甚至不知道小号是独奏乐器。就这水平,要写全本电影的音乐,别人不知底细,我自己晓得斤两,比走钢丝还险!没办法,只好边写边学,恶补管弦乐配器法。凭着年轻体壮,熬夜拼命,一日只睡四个小时,写了改,改了写。算我运气好,就这么连滚带爬,老天开眼,让我?过去了。
后期在日本做,日本人对片中的童声合唱连连夸好,导演致电,向我表示祝贺。95年,影片参加嘎纳电影节,获最佳技术奖。该奖项,是专为摄影和音乐所设。然后,法国的唱片公司找我签约,录制原声唱片。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被人称做为电影音乐家。
电影音乐写作秘诀
从此,我进入一个“个人迷信时代”。越来越多的电影厂、电视剧组找我写影视剧配乐,从1995年到1998年,我马不停蹄地写着各种总谱,家里到处扔满了谱纸,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为哪部戏写的。
与剧组在一起开主创会议,关于音乐问题,我放个屁,都是有道理的,而至于其他方面,就连我特别熟悉的文学领域,即便我针对一个不恰当的用词发表意见,都没人理会。就是这样一种势利眼的局面,你对此毫无办法。尤其痛苦的是,让我写歌,却不让我写歌词。好象专门有个歌词专业,需要一些专门的歌词家来敲定文字。在现代歌曲的创作领域里,词曲分家,简直就是惨剧!而我国,象翁偶虹这样的最后一位元曲作家谢世后,就没有人明白为音乐的文学到底有什么具体技巧了。
至于歌词与音乐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我在这本书里就不谈了,以后有机会,我要特别论述。
好,反正是挣钱,为稻梁而谋,何乐而不为?你说吧,你要什么?只要你说得出来,或说不出来,能找张唱片给个示范,我就去做。不就是那些东西吗?弦铜木打的西洋乐,咚七大七的四大件,仓七才七的民族乐,外加迷迪电脑玩音色,到底了搞点异域特色性乐器追逐“世界音乐”流行潮,全套工业化操作,从设计到生产,流水线一条龙,全中国的行活都这么干。要细点吗?找对了吹拉弹唱的,国内就那么几家、那么几人,把他们弄来,多花点银子,绝对没错,保准买单。
我跟着剧组,南上北下,跑过好多地方,什么希奇古怪、歪门邪道的音乐都写过。北到二人转,南到歌仔戏,中间还有京剧、梆子、越剧、淮剧;洋有交响乐,古有伪乐舞,当今的还有多调性、无调性、爵士否逊、拉普雷鬼、Rock&Roll、R&B、world music咿呀嘿;小资大资、晚会堂会、无产阶级进行曲……
写多了,我就明白了。这叫音乐吗?不!这是数学。在节拍器、十二平均律和数字化技术的专制下的细密算计。那么几套公式,你背下了,掌握好了,运用娴熟了,就可以混一辈子。
我写的最用心的,是电影《敌后武工队》的音乐。这是一部一个小时的真正交响乐。我把总谱交到指挥胡炳旭手里,他粗粗翻了几下,说:“你真笨!写它那么多干吗?有几行就行了,我变着法给你生蛋,要多少有多少!”我恍然大悟,原来别人不那么玩。写个主要段落,那叫鸡;再靠着这鸡,抽几行铜管的声部,剪辑几句弦乐的段落,反复几遍,拉长撑大,收缩加快,忽然中止,故弄玄虚,结果,就鸡蛋满筐了。
又学一招!
现在,我只消一天就可以写完一部电影音乐,外加二天录音,前后总共三天,保质保量,价廉物美;电视剧就更不用说了,速度飞快。所以,我奉劝诸位千万不要找我写配乐。我烦着呢!
不过,哪位找错门路了,被要他们家小保姆帮着记谱的流行大腕耍了,可以找我来擦屁股。我如今的活计就是,专干救火队,夜间急诊,Emergency!
《离开雷锋的日子》
这个戏尽管得了政府华表奖,但音乐写得很臭。
我在这里,是要记和乔安山师傅在一起的谈话。拍戏期间,有一段剧组扎在长影厂对面的宾馆,我和乔安山住一屋。有天晚上,外面风雪交加,哪儿都去不了。我们躺在床上,随便闲谈。
我问:“乔师傅,雷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乔安山说:“雷锋啊,真的很了不起。我们在鞍山当工人那会儿,他就和我们不一样。别人领了工资,逛街吃喝,他都存着,存着自己也很少花。我爱抽烟,他总是劝我戒。他比人家想得远,他看到的,我们都看不到。后来,部队来征兵,征了好多人,我也是那时入伍的。雷锋很想当兵,但岁数不够,人家不要。他就整天泡在征兵处,帮人打水、搞卫生。有一次,他去找营长,说起旧社会的事。旧社会,他们家可是真苦,爹死了,娘被地主强奸,逼得悬梁自尽。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还要给地主家扛活。地主欺负他,用柴刀砍他手。他手上落下的疤,刻得很深。他捋起袖子给征兵的干部看,看得大家都哭了。雷锋说,他没爹没妈,谁都不把他当人看,现在,解放了,公家就是他的家。部队的同志感动了,就收了他。我和他编在一个队伍。”
“那后来,我们读到的事迹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看,真的比写出来的还感动人。雷锋做好事,不是政治目的,也不是做好人。他是报恩。你想想,在那个社会里,娘都被人强奸了,他会不恨吗?他太懂得人情冷暖,知道好歹。谁对他好,谁对他坏,他比我们清楚。他说,他一辈子都无法报答这个恩情。共产党拿他当人看哪!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他一心想帮共产党做事,要是没了共产党,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他还有活路吗?这些道理,我们以前都没有体会。他劝我学文化,我那时年轻,就是贪玩。现在想来很后悔。咳!班长苦命啊,不容易啊!”
“那电影里说你的事,是真的吗?”
“我不是想说我的事,只想替班长做点事。你知道吗?强奸雷锋母亲的那个地主,他儿子现在就在抚顺,做了什么公司的一个老板,耀武扬威的,逢人就说他爹强奸了雷锋他妈。我真想把他揍一顿!现在有好多事,我看不惯啊。我老想,班长要是活着,会怎样?”
外面风雪更大了。我也在想,班长要是活着,会怎样?
我又问:“您现在过得还好吗?”
乔师傅说:“我们全家都下岗了。我和老伴,我儿子和儿媳,都没工作。去年,管人借点钱,租个柜台,卖点茶叶,做亏本了。”
“班长做好事,是报新社会的恩。您是为什么?”
“我不服气啊。你说这人心咋就这样坏了呢?那年我出车去河南,三里一个关卡,五里一道路障。到处都在要买路钱,我这三百多块工资,一路就交完了。我心酸啊,心寒啊,眼泪都流出来了。”
“电影后面来了群小红帽……”
“我做梦都盼着有这样的事!”
我把写完的歌唱给乔师傅听,他听得很认真,还记下了歌词。他说:“班长就是这个心意。”可是,他并不知道,这稿给枪毙了。
电影拍完了,票房很好,但乔安山师傅还是过着他原先的生活。我们几个主创人员倡议,把北京市委给我们的奖金捐出来做一个基金,支援乔安山这样的人。
可是,我们做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首映式结束后,我们走在北京洒满阳光的街道。故事过去了,生活还在继续。有人说:“真是大能耐!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愣就能给拍得那么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