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新电影,美丽依旧(上)
在历史的进程中,“上海”这个词,早已不是一个地点,它成了某种不断演化、供人想象的文化给养,成了某种颜色、某种味道、某种气氛,它既是旧的,又是新的。
它的发音让我们想起一个优雅、迷乱、背负着伤痛的世界。那时的很多人、很多事
,都成为几代电影人“借景抒情”的舞台。无论是侯孝贤这样的人文电影大师,还是张艺谋、王家卫、许鞍华这样的中生代电影巨匠,甚至娄烨、李欣等新生代青年导演,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上海题材。电影与时俱进,情怀一脉相承。
在我们选择的这10部代表“上海符号”的新时代电影中,我们隐约可以看出上海的永恒魅力和上海都市电影的共通精神。本版撰文表江
《阮玲玉》:最后一份极致美丽
《阮玲玉》1992年导演:关锦鹏拥有阮玲玉这样的巨星令大半个世纪之后的人们依然对她红颜薄命的传奇一生充满兴趣,这本身已经说明了上海的复杂魅力。如果你还记得片中的一句台词“香港这种乡下地方,我才不要呆呢”,大概能体会到一点当时上海的繁华程度。是上海的繁荣造就了阮玲玉,同时也是上海的浮华毁了阮玲玉。
关锦鹏在《阮玲玉》一片中采取了张曼玉与阮玲玉戏中戏的套层结构,以及回顾当时纪录片的片段,在真实氛围和再度塑造的两相抽离中,令观众再一次体会到阮玲玉一生被时代和个性所影响的命运,以及上世纪30年代上海电影蓬勃发展的状貌势态。片中最能传达上海韵味的片段是阮玲玉在舞池里跳舞的样子,柔和的灯光弥漫着醉生梦死的气氛,突如其来的空袭又透着好时光将一去不返的恐慌,只有阮玲玉独自一人不管不顾地沉醉于自己的舞姿中,舞出一个女人最终无依无靠的孤独,也舞出属于上海的最后一份极致美丽。
但是“上海炸塌了,香港发达了”,时代的步伐终究无情地迈向前去,旧上海和阮玲玉一起被抛进了旧日时空,徒留一道风情万种的背影。影片造型极富现代感,突出光影运用,透现出浓厚的怀旧感和历史的沧桑感。影片一经出炉,便获得观众和专家的交口称赞,获得了第12届香港电影“金像奖”5项大奖,还让张曼玉获得了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银熊奖,由此开始,张曼玉也步入了国际影星的行列。
《红粉》:一脉相承的江南
《红粉》1995年导演:李少红《红粉》的故事发生在江南,苏童的原著透出了绚丽的沉迷、颓废的绮情,其实上海骨子里的柔情和颓废正是和江南细雨、吴侬软语一脉相承的。
李少红为了突出江南的味道,她要求剧中人物必须说吴侬软语。骨子里都透着北方女人的豪迈的王姬,说的吴侬软语是怎么听怎么别扭,甚至王姬穿旗袍的生硬姿态都全无江南女人的温婉韵致。所以原本王姬的角色是女一号,但这戏演到后来都到何赛飞身上去了,何赛飞是唱越剧出身的,吴侬软语是她的专业,声音幽幽地一出来,江南女人的尖酸和幽怨就已经扑面而来了,江南女人的小小虚荣和作天作地的性子在她演来是不费吹灰之力。
至于王志文本来就是上海人,他那句上海的经典之骂就已经把那个集上海男人的优缺点于一身的老蒲演得活灵活现了。
《海上花》:花自飘零水自流
《海上花》1998年导演:侯孝贤《海上花》是一幅晚清时期的上海妓女群像,侯孝贤一个台湾人,竟然能准确清晰地抓住属于上海的特点,一来是大师功力不凡,二来也要归功于韩子云的原著、张爱玲的译注和上海方言的独特神韵。虽然大部分的沪语说得都不准确,但相对于梁朝伟和羽田美智子,刘嘉玲和李嘉欣的口音听起来已经是极具美感了。当然,这对于中国的大多数观众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真正重要的是由沪语营造出来的气氛。
隔着一百多年时间和环境的障碍,是气氛产生了真正的带入感,使观众体会到其中人物生活的真实性和质感,同时语言又造成了极美的距离感,观众感受到一种远远欣赏的愉悦,所有含而不露的韵味就在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平淡语言中划过了,但是细细体会的话则有无穷的回味。
《海上花》是最早的海上旧梦,关于上海的奢靡、精致和幽雅,在那时已经弥漫到极致。上海人的精明和手腕,最早竟然是在妓院里铺陈熟练的,不过这也原属应当,金钱和爱情的争夺,还有哪里比妓院更赤裸裸又不好明说的?更深层的悲哀和残酷在于,即使是拿性命去闹的感情也只是金钱的筹码,爱情在妓院里终究是一场梦。故这无根之花的随波逐流,只能使人“沧然悲之”,关于上海的最初群像,竟已宿命般镌刻上了苍凉二字,似已早早看透后来的风起云涌。
《花样年华》:熨帖的光影
《花样年华》2000年导演:王家卫香港电影拍出上海味不是偶然,最初迁移到香港的上海人大部分都还固执地延续着过去固有的生活方式,王家卫的《花样年华》最底部的韵味正是来源于他儿时生活残存的记忆片段,那恰恰是离开的人对过去的怀恋,在时世的变迁里饱尝沧海桑田的伤感情怀,经过岁月的沉淀化成了记忆深处最熨帖的光影。
从《阿飞正传》到《花样年华》,王家卫勾勒的上海旧梦里最纯正的上海味道来自于潘迪华,这位讲话慢条斯理,周身洋溢着老上海的精致和优越感的女演员,甚至浸透于她的神情和肢体语言间,好时光一去不返的苍凉,都暗合着上海的无奈心声。
《花样年华》重现的是逝去的上海残留于人们心中被重复拼贴无数次的断章影像,斜风细雨的窄巷里两个男女各怀心事擦肩而过,麻将桌上心照不宣的眼色,邻里之间不动声色地探询,传统道德像一道密实的屏障,无声无息地压在那个时代人们的心头,但也许隔着这么多年望过去,正是这点压抑和自制构成了旧时的最大魅力。人心对于放肆感情的望而却步,是尊重周围的环境,但说到底,其实是爱自己永远多于爱别人,永远都不敢也不舍得将自己完全交托出去,这点小小的自私和现实,从张爱玲到王家卫,无处不在地烙印在上海人的灵魂里。
《紫蝴蝶》:旧上海的浪漫压抑
《紫蝴蝶》2003年导演:娄烨《紫蝴蝶》一片中有两个镜头拍得最动人,一是司徒与伊玲在房间内跳舞,窗外是倾盆大雨,屋内灯光温暖,歌声荡漾,不知命运要在何时发生转变的最后沉醉在其中蔓延;二是辛夏和伊丹在电梯里的瞬间,老式电梯繁复的花纹有着暗银色光泽,心怀鬼胎的两人偶尔对望一下,不知命运何去何从的忐忑感十分强烈。这两个镜头里人物都有情感上的起伏交流,画面的光线和质感也比较到位,上海特定时代里人们的片刻沉醉和命运瞬息万变之间的冲突极有特点地传递出来。
在这个叙述以抗日战争时期的上海为背景的故事里,娄烨其实隐隐抓住了其中的时代特质,可惜的是一闪而过。《紫蝴蝶》试图在时代背景里呈现出历史宏观面貌,表达大时代里无法证明自己存在价值的深沉主题,在这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影片里忽隐忽现,娄烨在叙事上的捉襟见肘暴露无疑,尽管可以感受到导演的苦心经营,但是观众依然被乏味的长镜头和突兀的剪接完全搞迷糊了。娄烨的作品能够明显让人感到上海这个城市对他的巨大影响,从《苏州河》充满后现代感觉的迷离颓废,到《紫蝴蝶》还原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的浪漫压抑,娄烨几乎在他的作品里营造了一个以自己目光看出去的独特上海,这也是娄烨作品的一个标志性特点。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误读旧上海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1994年导演:张艺谋少年唐水生到上海找六叔唐老六,给黑社会老大唐老爷的情人小金宝当了跟班。宋二爷与另一黑帮头子余老板交易,勾引小金宝,欲害唐老爷。唐老六在冲突中身亡,唐老爷带小金宝、水生躲到一个小岛上。他识破宋二爷的诡计,杀死了宋二爷和小金宝,害了善良的翠花嫂,把翠花的女儿阿娇和水生带回上海。一场即将展开的新的火拼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其实,只要是熟悉上海文化的观众,仅仅从电影的名字就能够知道,张艺谋描绘的这一出海上风云是一次误读。“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出自于上海流传甚广的童谣,带着生活化的俏皮和人情味。而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则旨在刻画旧上海夜夜笙歌糜烂场景背后的冷漠和残酷,电影核心与片名之间理解上的差异虽然并不十分重要,但也说明了上海之于张艺谋是完全陌生的,对黄土高坡上的汉子和女人的情感肉欲了如指掌的张艺谋,却怎么也无从触摸到旧上海精致优雅的肌理。
张艺谋投向上海的目光也和他人并无二致,旧上海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令人的“性丑恶”完全释放的花花世界,所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虽然有昏黄画面和弥漫着烟雾的豪华背景来做足怀旧气氛,但怎么看都像是个爆发户在撑场面,言谈举止间马上露出并非正宗的马脚。而巩俐演的舞女尽管浪劲十足却脱离不了陕北女人那股粗相,又能令几个观众相信这是上世纪30年代上海滩的红舞女?张艺谋镜头下的上海既没有上海的味道,也失去了张艺谋自己的感觉,张艺谋自己承认在进行过程中失去控制的三部作品中,《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即是其中一部。
关于一个城市的传说,你必须懂得细心感觉它固有的脉搏,否则就算再大的大师,也是白扯。
《人约黄昏》:镜花水月一场空
《人约黄昏》1995年导演:陈逸飞“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单是这个电影的名字流露出的浓浓小资味道,就已经打上了独属于上海的标签,但或许《人约黄昏》惟一的意义也就在此,它所表现的属于上海的味道阴柔纯正,是海派画家陈逸飞深情勾勒的、独具上世纪30年代上海风尚的唯美画面。
陈逸飞说故事的技巧远远没有过关,但他对上海的了解和对美的敏感牢牢抓住了上海的韵味。
《人约黄昏》的飘忽不定传达出了旧上海埋在记忆里的暧昧。人们对于上海的追忆,需要的正是如此半遮半掩的朦胧,带点矜持,又有什么隐约吸引着你向雾霭深处不断追去,结果却是一场镜花水月,那份惆怅才是往日情怀之于今时今日而言最愁肠百结地挥之不去。梁家辉的书卷气和小小暧昧是适合扮演上海男子的,尤其是有点热情又不敢完全燃烧的犹豫。不过尽管如此,《人约黄昏》仍不足以代表上海,远远不足,它顶多是上海的一个横切面,更为丰富多面的上海隐藏在雾霭的更深处,需要拨云见月,才能现出那份坦白和率直。或许上海只能继续等待,等待一位真正的知音、集电影和文化之大成者,在银幕上表现出它与观众隔膜了大半个世纪之久的动人之处。
《半生缘》:被命运捉弄的爱情
《半生缘》1997年导演:许鞍华《半生缘》是继《倾城之恋》拍完差不多10年之后,许鞍华再度改编张爱玲的小说,时机成熟的同时,许鞍华对张爱玲的理解也与当初完全不一样了。
《半生缘》是诸多改编自张爱玲小说的电影中较为成功的一部,事实证明许鞍华坚持必须到上海取景是正确的,上海特有的弄堂和街道、街灯下的梧桐、缓缓行驶的电车,这些场景的设置和画面的表现,都使影片风格更加贴近张爱玲小说独特的感觉和当时的时代氛围。
而且这一次许鞍华在做到忠于原著的同时,对其人物心态和个人命运的选择与时代背景的关系,这些张爱玲小说的精髓部分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刻画,尤其是对曼桢和世均之间被命运捉弄的爱情,既有深入其中的热烈又有置身事外的冷静态度。
上海出了一个张爱玲,让属于上海男女的爱情故事得以永恒地流传下来。甚至直到今天,多少沪上男女多少小情小爱的故事,最终都摆脱不了张爱玲一早写下的注脚,对爱情的追求超越不了个性的限制,对命运的摆布不做徒劳的抗争,渐渐习惯到麻木最后坦然接受。
不论是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童话,还是曼桢和世均的悲剧,他们随着上海这座城市起伏颠簸的爱情,在大半个世纪之后,依然在这个城市不断上演。
《花眼》:上海的后现代
《花眼》2001年导演:李欣单看《花眼》的剧情介绍就能体会到这是一部多么“迷离”的电影:“因为一次在阳光下的流泪,引座员LALA的眼睛里,留有一个被阳光灼烧的痕迹——?一段破碎的彩虹!因而,他只能寄生于黑暗的剧场里。他用这双奇特的眼睛收集着电影院里每一个人的秘密。在酒吧,因为被一个叫”小动物“的女孩的爱情诱惑,他答应了一个10点钟在阳光下的约会,他让他的眼睛暴露在阳光下。由于阳光的作用,他开始了阳光下的爱情白日梦。从上午10点到下午4点,那些他在剧院里收集的人物一一登场,演绎一出出爱情白日梦故事……他的眼睛甚至看见了天使,而天使,也看着爱情——?阳光下的等待让他有了一双彩色的眼睛。
徐静蕾在《花眼》中以一个寓言女孩的形象粉墨登场,扮演一个背着双肩包的迷茫都市女孩。“这个苍白着脸的都市女孩在一座大森林里为了寻找爱情迷了路,守林人理解了她的意图,挥动大斧替她砍开了一条大路。
这时候有一大片彩虹出现在天边,两人在彩虹下幸福地微笑。“李欣把剧中人物的幻想分别演绎成一天中不同时段的故事,而不同人物的故事又交织其中。这些故事其实更像是一些生活中的碎片,李欣刻意表现的是年轻人对情感的各种反应。故事充满了城市化寓言的后现代风格,并且弥漫着一股小资情结式的自恋,上海导演李欣表现出对形式的刻意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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