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那么人能不能两次阅读同一本书?
这个问题当然首先是说明“比喻是危险的”————哪怕是任何一个带有比喻倾向的疑问。河流和书具有的是不可比的可比性,和世上任何两个事物一样。所以这个问题在预设的时候已经带有强烈的倾向性,容易引人推断出疏漏思维链条的结论。
河流在动,书却静止,这是肉眼看得见的区别,也是人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和两次阅读同一本书之间不可比的地方。但肉眼看得到的东西往往是反的————什么是动什么是静?什么关系是动什么关系是静?说到这个层面,问题的答案又峰回路转。
变化中的人踏不进同一条变化中的河流,变化中的人也读不了同一本哪怕是静止的书。
人在变,书也跟着在变,10岁时读的《红楼梦》和80岁时读的《红楼梦》可能已经完全变成了两本书;同样的道理,甲读的《红楼梦》可能是一本食谱,乙却以为读的是《金瓶梅》,而丙却说,他看的是阶级斗争史。
千江有水千江月,这就是名著不断被诠释的可能。
和《日出》一样,《家春秋》已经被拍过多次,除了数不尽的舞台版,影视作品起码就有两部,一部是1956年孙道临、王丹凤的内地版(只有《家》),一部是1982年陈秀雯主演的香港版。但这两部影视作品区别极大,可谓80年代港人有80年代港人的言情视角,50年代内地有50年代内地的时代态度,结果,同一部《家春秋》变成了一个承担不同时代特征的各异载体,这也为如今关锦鹏的新版本留下了巨大的缺口。
时代在变,编剧和观众欣赏《家春秋》的态度也在变,让人震动的是,连作者巴金本人,审视自己作品的价值判断都在变,最大的改变是在1956年电影《家》的版本中,冯乐山是旧势力、不革命、花天酒地的代表,是“坏人”,但是现在,即将年满100华诞、久病缠身的巴金在新版电视剧改编时竟特意托人说:“其实(冯乐山)也是顺应了时代进步的潮流,(冯乐山也)代表了新的生活方式。”这是多么大的不同。
还有觉新的死。余秋雨代巴金说:“巴老原著中的觉新最终死了,但他现在认为觉新不应该死。剧中悲剧的全部责任在他一个人身上。最应该死的人没有死,悲剧更浓重。过去巴老将希望寄托在觉慧和鸣凤身上,但现在,我们要回到巴老最终的感情寄托——觉新身上。”
这看来是一部崭新的《家春秋》,崭新的程度不亚于末代沙皇的迁葬。
一部新的《家春秋》。我甚至有理由期待,关锦鹏会将瑞珏和梅表姐的同性友谊表现为一个崭新的样子。
惟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不会是最后一版《家春秋》,哪怕它拍得再好。名著翻拍,即便经典如1968年邦达尔丘克版的《战争与和平》,亦仍留有超越的可能,况且时代在变,谁知道23世纪的人将怎样解释那一段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故事?
我但愿我彼时的灵魂能俯瞰这N个《家春秋》的版本,叹人间朝三暮四的沧桑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