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喷头的水柱铺天盖地地冲下来时,我的身体几乎要被击垮了。每天工作的最后一步就是洗澡,然后干干净净推门而出,走到空气浑浊的大街上去。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如果大许毕业后,没有选择现这份工作,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大不一样吧?——我傻乎乎地对自己说。现在的状况是:我的宽大的办公室,在这幢楼的最高层。暮色降临,繁星漫天,微风习习。窗外那么多建筑的顶端尽收眼底。我面前铺了张白纸。那洁净,与霓虹灯交互辉映着。
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刘以达叹息一声,递过一根烟来。我摇头拒绝。他兀自点上。烟头一闪一闪。大面积的沉默占据了整个房间。
他说话的时候,望着远处,并不怎么看我。而窗外是广阔的天空。很难辨别他究竟在看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看。
我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他慢吞吞地说着。曾经是个电子工程师。他的烟圈吐得很失败。可我 满脑子就是想玩,压根儿没考虑过去搞什么集程电路板。当时也没正经工作。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后来我遇到一个瘦高的伙伴。他也喜欢玩。就滑到了现在。
我老了。除了抽烟,我只会弹琴了。哈哈,老刘拍拍我的肩膀,夸张地挤眉弄眼。现在连勃起都成问题了。
我扭头看了一下这个中年的老头,轻轻地说,我有点困了,不想聊天。我他妈的有点困了,居然。
他不再说话,把脚搭到桌子上去,继续吐他失败的烟圈。那玩意,我怀疑他一辈子都成功不了。
深蓝色的夜空上,有一个红点一闪一闪地移动。那是架飞机。很多人否定我这个合理的判断。他们说那是UFO。刘以达就是其中一个。
又在看UFO呢?他盯着天花板,不动声色的问道。老喜,咱得承认,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奇迹。比如UFO,比如女人。
是的,我承认奇迹。可我不觉得飞机在21世纪也可以归为奇迹一类。至于女人,尤其不是。我有点结巴。这多半是由于我他妈的困了,居然。
烟头从刘以达的指间弹出,跃过窗户,以飞快的速度坠落。又一个红点。又一个UFO。又一个奇迹。刘以达说感谢上帝。他可真够无聊的,居然提到了上帝。
刘以达明显没把我的嘲讽当回事。他把两只脚换了位置。继续搭在桌子上。他经历过的嘲讽太多了。他嘲讽过同行的恶俗。他嘲讽过政客的谄媚。他嘲讽过安于小康生活的青年人。他还嘲讽过刘以达自己。他总在努力。他企图比美更美。有一阵子他信崇世纪末情绪。他在电影中搞笑,在音乐中伤感。
我认识这个苦不堪言的中年老头已经有些时日了。二十年前,他和他俊郎的伙伴朝夕相处,使出浑身解数博得全香港人一晒。那时候,邓丽君的小调成功地粉饰出了一个太平盛世。那时候,武打片试图证明吃斋的中国人比吃肉的洋人胳膊上的肉更多。邓小平与撒其尔夫人彬彬有礼地碰杯。杯子里香喷喷的白兰地暗示一个时代行将结束。
有关那个时期,香港知识分子刘以达只记得他去旧屋烧信了。他经过一条脏乱的小巷。里头充斥着打斗、色情和火光。十个救火少年正走在阳关大道上。他们心怀鬼胎,在营养不良中发育着。
哦?你对我真的很了解吗?刘以达的皮鞋在一片黑暗中闪着鬼一般的光芒。那么,你见过我留着鸡冠头,与男人接吻吗?见过没有?
风一下子全都涌进我的办公室。又迅速消失地无影无踪。给我的皮肤剩下一种烦躁的热。荧光手表显示20:32。这是北京时间。至于香港时间是多少。我不清楚。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地球在公转中夜以继日地自转着。夜色越来越谨慎,越来越清冷。
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说过“连世界的毁灭也仅仅可能是“扑”的一声”。为什么一定会有山崩海啸呢?月黑风高,我只关心能不能赶上最后一班车。那时候,我肯定舍不得、也来不及放下一切。
我只喝纯净水,排斥其他饮料——咖啡、可乐、茶或酒什么的。刘以达也一样。他顺手抄起我的杯子,灌了一大口。在我提出抗议之前,他目光温和地提议:唱只歌给你听吧,兄弟?
我没有想到他就那么唱了。一把笨重的吉他支他的大腿上,然后又是根香烟。他说这只歌是亿给一个黄脸婆的。我不相信谁会喜欢喜欢黄脸婆。浪盘都是排斥阅历的。可老刘坚持他的说法,我也没办法。他把飞机说成是UFO的时候,我都没说什么,更何况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黄。。。。算了,这词发音忒牙碜,不说了罢。听他唱,听他唱。
小说的乏味在于,它不能根据事实去平铺直叙。随意性太大。不讲究逻辑性。遇到刘以达之前,我四处寻觅过不少他的演唱会。多半是在晌午,看完之后就蒙头大睡。梦到这个鼻孔朝天的男人在舞台上嬉笑着朝我招手。他比我大二十岁。可二十岁在小说里是个很容易被忽略的问题。所以当老刘称呼我为“兄弟”的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占到了多大便宜。
事实上,我根本没想那个问题。我只是在猜他会唱首什么歌。在一篇只有二个人出现的小说里,这样的猜想再符合逻辑不过了。
我和刘以达分别坐在两把椅子上。他的姿势稍显张狂:他把腿翘到桌子上去了,不时调整一下两只脚的位置。我昏昏沉沉,脸色菜青。暮色渐深,各种星座杂乱无章地排布在天空上。
这些,都挺没劲的。
中年胖子刘以达唱起了歌。那歌声忧郁,沧桑。仿佛要与窗外闪着黯淡光芒的UFO应和似的。他不看我,也不看窗外。他睁着眼睛,却没看任何地方。我坐在他身旁,哀伤得要死。
“信不信都好我一切安好
明日难保无别人倾慕
忘了爱上过你的眉毛
如此精心的雕塑
忘了你说过我的粗糙
跳不了你的舞
时候还早如无事情可做
寻未寻欢乐行未行歪路
忘了告诉你我想拥抱
而不想执手祷告
忘了告诉你我想做
你穿破了的布
唯有告诉你我的苦恼
随一根烟消耗
忘了告诉你我的路途
看不到你苍老
lai lai lai
谁介意晚节会不保
笑一笑已苍老”
在时候天空群星璀璨,发出轻微的回声。我才发现夜晚还是蛮有趣的。我兴高采烈地去参加“为人民服务”演唱会。我在大雨滂沱中买下那盘《神经》。我把刘以达阴沉着的脸印在塑料卡带的盒子上。回想起来,这似乎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些连续性的动作。
我不怕死,但我怕老。仅仅是因为衰老容易使我陷入回忆。刘以达趴在琴上,脸埋在双手里,象被刚刚抽过了血。
事业上的得意使他从未开心过。这很荒诞。可这个中年老头不是海明威,他梦不到狮子。他也不是泰戈尔,见不到飞鸟。
他不可能按照一个作家或者诗人的样板去生活、去想象。
他在一枕黄粱中声色犬马,在政治运动里火中取栗。他在电影中扮演小丑,却又用阴暗狰狞的音乐为那部电影收了尾。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唱片多少次被禁了。他不是不关心,而是关心了也没有用。他不想改,他们也不想改。所以干脆禁掉。
我在顶楼的喊声会被撒播出去。在北京,听到这呼喊的人不会超过五十个,范围不会超过我楼下的一百平方米。我喊的是“疼啊!”我只能这么做了。
矮个子的香港男人没有喊。他停止了歌唱,把脚收到地上,与我一起观望窗外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