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一人两万,明码标价
2010年后,一线城市专业团体对“金色大厅”已经腻味了,前往演出的主力,变成了二三线城市专业团体、业余老年团和小学初中生团。
这时金色大厅场租已变成2.3万欧元,加之各种劳务费、技术费、器材费,租一次总共花费约4万欧。但相比国内一些剧院,并未高出太多。“金色大厅”成了桩明码标价的生意。
“80%以上到金色大厅演出的活动,都是中国合唱协会做的。”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中国合唱协会隶属文化部社团办公室,检索2013年民间团体奔赴“金色大厅”新闻,大半和中国合唱协会有关:1月,“盛世华章·2013维也纳金色大厅迎新春合唱音乐会”;5月,“2013年中国合唱团体欧洲展演”;7月到8月,“中国音乐文化节”……
“中国合唱协会从来都是支持单位,从来不是主办方。”中国合唱协会秘书长智颖文回应南方周末记者的提问,“一般是国外的音乐协会找到我们,请我们帮他们联系国内有出国演出需求的合唱团。我们也为这些中国合唱团提供艺术、技术指导,但从来都是义务、公益性质的。”
这些中国合唱协会支持的活动,事实上都由商业机构操持——尽管有时活动信息也会被发布在协会官网。在这些活动的邀请函上,除了合唱协会,常见的支持机构还有:中国驻奥大使馆、联合国维也纳总部……
“我们从没听说过这些活动。”现任中国驻奥文化参赞李克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活动邀请函一般都会明码标价。前文提到的“中国合唱协会、中国驻奥大使馆”协办的“盛世华章”活动,报价是2.29万人民币/人,并且像促销一样注明“满20人减1人”。2012年“唱响五洲·金色大厅元宵夜”,标价2.39万人民币/人,“含国际往返机票、8天7晚、星级酒店食宿……”。这样的行程,在国内旅行社报价里,一般不超过1.2万元,“豪华团”也不过1.5万元。
张美华和她的大连“友谊之声”艺术团收到邀请函是在2013年7月。邀请函上的行程是欧洲7国13日,“1.89万元/人(不含签证费900元,境外小费800元)”,共计2.06万元。
费用太高,张美华犹豫,可“金色大厅”四个大字又像一种召唤——作为声乐爱好者,“金色大厅”一直是张美华的心中圣地。
张美华从没接触过“老文委”,不放心,亲自跑北京“摸底”。去前她从街道办一路打招呼到区民政局、文化局乃至大连市文化局,生怕出岔子。
80人的“友谊之声”,最后27人报名去了维也纳,费用自付,青泥洼桥街道办为奖励她们,每人赠送了200元慰问金。
“国家强调节俭,街道办也没多少钱,我们主要看重精神鼓励。”“友谊之声”女高音部部长王静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对我们来说,报名旅游团,费用可能更高,玩得还可能不好,也满足不了我们上金色大厅的愿望。”
欧洲七国13日游,在旅行团报价最多不到1.6万元/人,而“老文委”组织的演出团费用为2.06万元/人。除开每场4万欧的场租,按保守数字——组织400人前去演出,这中间至少存在150万人民币的差价。
接到“北京召唤”的还有无锡新区太湖花园第二社区的老年笛子团。他们的邀请来自“迈斯特国际”。
“太二社区”党委书记桑梅有着无锡人特有的精明,算得一手好账。不惊动街道不惊动区政府,拉来了商业资助10万,加上平时的社区基金,一共调来了17万人民币。
迈斯特报价单人2.5万人民币,17个老阿姨老阿公们每人拿出1.5万,桑梅给每个人贴补了1万,凑够了钱数就着手排练上金色大厅。为此,笛子团马团长对桑梅千恩万谢。
老人们非常努力,叫来了专业训练老师每天排练4小时。有个团员的老伴儿住院了,从医院到排练厅,老人两地跑。
大连的“友谊之声”则从报名那天起,就按照金色大厅和“老文委”对演出“民族性”的要求,特意挑了青海民歌《半个月亮爬上来》和意大利民歌《美丽的村庄》,根据27个人和声的特点,重排成女声合唱。原本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的排练时间,也在那四个月间加长了一倍。
2013:金厅行年底急刹车
无锡社区的笛子团为“金色大厅”演出订制了新的演出服:大红色烫金,很喜气。大连“友谊之声”27个团员则穿着此前参加东三省合唱比赛时置备的紫色大衣,拎着颜色统一的箱子,戴着一样的头饰,到了维也纳。半路上,被这阵势惊呆了的外国友人问:“你们是哪家航空公司的?”
在“金色大厅”一共活动半天,下午彩排,晚上演出。同行十几个团的几百号人充当观众,座席就坐了七七八八,也有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场下场面总是乱糟糟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家在台上放声歌唱另一家就得起身离座去后台准备了。
“金色大厅没电视上看起来那么大,也没那么亮,顶上的灯都是关着的。”无锡社区笛子团的马团长说。他们在台上吹了首《无锡景》,典型的江南小曲。北京来的摄影老年团帮着给他们偷偷摸摸录像——“金色大厅不让拍照呢”。
演出结束后的余热未消。无锡来的老人们又被安排去海顿故乡、一个名叫格罗斯霍夫兰的小镇交流、联欢。穿着红衣服,吃着牛排,“都是小镇招待的”,喝红酒,搂着小镇上的老人们一起跳舞。然后去了巴黎,在埃菲尔铁塔下面吹笛子,“吹得外国人都来看了”。
大连“友谊之声”也差不多,第七天在瑞士小镇的街道上,有团员忽然小声唱起歌来,其他人被感染,也像平时排练一样加入进来,于是27个穿着紫色大衣的“阿姨”,就这么在瑞士街头拉风地走动、歌唱。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了法国凡尔赛宫门口。老外们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中国式快闪”,不少人“嚓嚓”拍照。
和张美华的心情一样,金色大厅的回忆是马团长“一辈子的财富”,是“拿钱换也换不来的”。
这是一场双方看起来都心满意足的买卖。“友谊之声”回国,列车驶入大连火车站那刻,还没等“27朵金花”下车,区领导、街道办领导、《大连日报》的记者就把大把的鲜花捧了上来。张美华开始连轴转地接受当地媒体采访:《大连日报》、《大连晚报》、《大连法制报》……大连电视台新闻频道还对张美华做了大半天跟拍。
无锡笛子团回国后,《江南晚报》、无锡市宣传部网站都做了报道,对桑梅来说,算是记一功。她觉得迈斯特国际“根本赚不到钱”,“别人欧洲五国游都要拿那么多钱呢”。
迈斯特国际董事长王健声称自己做的“民间文化交流活动”从未谋取过暴利。王健在1990年代就开始做国内外音乐演出交流活动,他的妻子是一名小提琴演奏者。
偶然的机缘,王健认识了维也纳童声合唱团艺术总监杰拉尔德·维尔特,做了一系列活动,把维也纳演出团带到国内,把中国团带出去,大部分针对非专业社区团、群众团。
王健觉得自己跟那些“只在金色大厅做一场就回去”的机构不同,“迈斯特的活动,团队在奥地利当地一般要住4-5夜。奥地利人喜欢我们,觉得既然你们来到奥地利,就要更多了解奥地利,而不是为了名利,为了金色大厅,为了业绩,做完一天就走。剩余全是10天8国游……”
“精英的、专业的文化活动当然要做,但老百姓的、民间的文化交流也要做。”王健觉得委屈,但他也同时承认,在自己的“群众文化活动”里,旅游是一个基础。“到欧洲来,肯定要牵扯到吃住行,就像我带队去北京,也要去故宫长城看看不是?”
在2010年文化部紧急通知出台前,《环球时报》、《人民日报》等官办媒体已经开始发文批判“镀金”现象。文章把金色大厅说得一钱不值,小标题称“给钱就能演”。但这没什么作用。
2013年国庆期间,北京交响乐团在维也纳音乐厅举办音乐会,文化参赞李克辛观看以后十分感慨:“这才是真正有水平的演出。”他对媒体称:2013年从1月份到9月份来到金厅的国内文化团体已经有130多个。
这句话再次引发媒体界对金色大厅、地方团队的批判。
在王健看来,金色大厅的确从1990年代一步步被炒起来,但现在大家“抹黑”金色大厅,也太矫枉过正了。
“中国人愿意到此一游,交租金,照相留念,卡拉OK一把也没关系。各有所得。但也仅限于自娱自乐。”吴嘉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不觉得金色大厅出租场地,中国再租下场地演出,这有什么不可以。
15年过去了,吴氏父子还在做中欧之间的演出策划和公关活动。跟着吴氏走出去的中国团大部分是民乐和传统戏曲类。跟着吴氏走进来的欧洲团大多是管弦乐团交响乐团。2014年,他们拉上了浙江民乐团,仍在欧洲巡回老字号——“中国春节民族音乐会”,在奥地利演出的场地,包括维也纳音乐厅、林茨布鲁克纳音乐厅,就是没有金色大厅。
中国合唱协会从没受过媒体批评的影响。“我们根据国家法律法规,从丰富人民群众文化生活的角度出发,群众有去金色大厅一展歌喉的需求,我们支持有什么错呢?”中国合唱协会秘书长智颖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3年底,受“八项规定”影响,国内演艺市场锐减20%,“去金色大厅”的风气算是来了一次急刹车。在一些国企连年会都取消了的2013年,还有多少人会去金色大厅呢?
(南方周末记者曾鸣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