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潦草的速写
王以培
90年夏,人大的一帮弹琴的朋友把个诗人带来我家。那时,我住在德外祁家豁子,家徒四壁,只有一张草席。我们众人席地而坐,听诗人朗诵诗歌。这位诗人,就是王以培。
整整一个80年代,我都是在诗里成长的,什么五花八门的东西我没听过?但从来没有听见过心跳。这次,我被感动了。我深知那些诗人心里在想什么,他们今天象征主义,明天新超现实主义,古人如何吟弄了,洋人怎么运筹了,什么机杼,什么气格,八品六路,表里虚实,无一不晓,无一不通。但我怎么看这些评头论足的文人墨客,怎么象股票市场的投机分子。他们凝神屏气,一俟升值良机,蜂拥狂扑。苍蝇竞血,黑蚁争穴。其间或有悲痛欲绝、上吊求死的,那也是捋完了身上所有的筋脉,哭不得,笑不出,买错了诗歌概念股,没有回头的余地,只好破产跳楼。
少有毫不理会市面上那套,自己关起门来写的。王以培就是这路。一般被诗歌界的投机倒把称做“迂阔”。既跟不上股市行情,又不会装疯卖傻。我知道,他的很多貌似诗友的酒肉朋友,在私底下暗暗笑话他。
说实话,我最讨厌天才,所幸王以培不是;我也最讨厌鸡贼,所幸王以培更不是。他平平常常,通情达理,待人接物,宽厚大方。这点,要说在老百姓中,比比皆是,但在文人书生堆里,却是希世珍宝。天下最简单的事,就是有个性;天下最难的事,就是没有个性。我和以培都在消灭个性的旅途上艰苦跋涉。于是,我们交上了朋友。这一交,就是十几年。
我们选择了一条跟这个市面唱反调的路——人家零度写作,我辈千度万度写作;人家讨厌形容词,我辈专挑形容词入诗;人家感性,我辈理性;人家下半身,我辈上半身;人家乱力怪神,我辈平凡得平庸。因此,我们自讨苦吃,甘缚缧绁。
有次在贵阳,我们去爬黔灵山。找不到上山的路,就拔着岩石,乱攀蛮登。不想前面荆棘丛生,地势危峻,一步出去,下一步连落脚的地面都没有。我拿着把刀子,在前面开路,蒺藜、蔓藤、枯枝、蜘蛛网,缠了一身。酷暑时节,又恰值正午,烈日当头,晒得我们皮焦舌燥。大汗淋漓,还找不到支点歇息,人都快要虚脱了。有好几次,我们都准备放弃作罢。但回首一看,下山比上山更险。两难之间,不如选择继续向上。你拉我拽,相互扶持,尽了最后的努力,终于也就上来了。临风俯瞰,贵阳城尽收眼底,心理上得到些许补偿。坐了几个时辰,不得不下山了。这下山,可就比上山更惨了。我们差不多是摔打滚滑,一路跌落到底。身上被草木刺钩、尖石锐砾刮得体无完肤。这时候,离我十米多远,有口泉井。我不胜干渴,猛扑过去。只听王以培在后面喊道:“等等我,给我留一点。”狂饮一通,稍觉心安。我们又去湖中游泳,想一释疲顿。湖水冰凉彻骨,直扎伤口。我们感觉彼此就象两只划破的橡皮筏子,一边漏气,一边下沉。抬头远望,黔灵山兀立眼前。我指着山顶,问:“以培,要是上面有诺贝尔文学奖,让你再爬一次,你去吗?”以培不加思索,连忙摇头。我又问:“要是上面有月白风清的绝色女子,你去吗?”他说:“去!”
我想,这次经历,预言了我们一生。
十几年来,我们见面后,主要检视的就是,彼此的诗文中自己的东西还剩多少。我们最苦恼的是,自己尚不能完全消融在人民之中。
90年夏天,我有多半时间住在人大红一楼,王以培的宿舍。那里只有一张床,或两人抵足而眠,或一个床上,一个地铺。我去了,他女朋友何欣就不能来了。为此,何欣有一阵很恨我。我记得,那阵我穿红色T恤,何欣只要一见红色就紧张,象是患了“红色恐惧症”。而我和以培正沉浸在创作的兴奋中,我们高谈阔论,毫不理会她的感受。直到有一天,我们听人说,何欣独自在北大校园里乱走,迎风泪流,这才意识到过于自私,快要变成我们不齿的天才,于是,悬崖勒马。
我没有收入,难得口袋里有几个零钱;王以培一月工资二百多,捉襟见肘。生活极度清贫,只好同吃同住,患难与共。
有天夜里,我内疚地对王以培说: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他问:
“怎么了?”
我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骆驼牌香烟,拍在凳子上,说:
“下午,我换了件干净衣裳,自己偷偷买了包好烟,去西什库和小王约会了。”
“怎么样?”
“她没来,晃点我。”
“你等了多久?”
“差不多四十分钟。”
“傻瓜!北京人约会从来不准时。说四点来,五点到,是常有的事。”
“是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王是我们在天安门认识的。那天,深夜两点左右,我和以培坐在纪念碑下说事。有两个女孩,气呼呼的,朝我们这儿走来。她们走到我们边上,拣了个地方坐定,开始聊起来。她们埋怨卫兵赶她们走,说散散步都不容许,管得太宽了。我们插话,就谈到了一起。
这是一个很美的夏夜。两个非常自由爽快的女孩,月色朗朗,红旗在微风中舒卷。她们说到了学业,说到了梦想,说到了儿时嬉戏的胡同。而我正想,一群迷茫的青年人在广场上遇见一位老人,他操着浓重的湖南乡音问我们工作,问我们理想。这是几个走失的天安门的儿女,最后一班地铁已经开走了,他们无处可去,徘徊在祖国的心脏。我们有很多话要和老人讲,希望就在今天夜里,就在月亮底下,谈谈爱情,谈谈诗歌,谈英雄的本色,谈黑暗与光明。我们知道,他从来就没有离开我们,今夜的邂逅,其实也很平常,待曙光渐红,他又要回到每日工作的地方。
这个场景仿佛史诗,让我想起某个诗句——“革命就象史诗,一个倒下了,另一个又跟上去。”
两人中间,那位长脸白净的女孩,就是小王。她举止言谈很有韵致,看人的眼神,掩不住内心的欲望。我当时就丢了魂,一心想着她。
后来,她们到人大来找过我们。那天已经上午十点,我和以培还在睡懒觉。人家来了,我们很尴尬,说东道西,言不由衷。我们请他们在学校食堂吃了一顿饭,席间好象又忽然没话可说。我和小王眉来眼去,暗定私情,但另外一个女孩怏怏不乐,我们也就没了兴致。
此后,我就背着王以培给小王打电话。我们聊得很好,彼此也非常投缘。小王在一家宾馆工作,但理想是画画。我就怂恿她出去写生,这便有了上面坦白交代的一幕。我向以培吐露实情,是觉得自己背着他行动不合适,还装模做样给自己找形象,小资情调,原形毕露,表演拙劣。
王以培是对的,小王那日并未失约,的确晚了一个钟头才来。她辩解说,听错了时间。但我有种预感,一定是她那位同伴从中作梗。我想到这一层,就没了心气,败下阵来。随后,我和以培就上路了,开始了卖唱之旅。
不过,那个夏夜的记忆,却是鲜活的。
97年,我和前妻闹离婚,谁也劝不住。但我知道,这事只有王以培能解决,他当时在就好了。可是,那时他正在纽约。闻悉变故,王以培打来电话,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我非常想听他发火,骂我一通,这样我就找到有力的根据,回家破镜重圆。或许,我还想,他有的是办法,只有他能帮我排解矛盾。他没发火,他从来没对我发火;他也没有排解,他从来就最善于排解。
最后的丝线断了。
关于离婚,我至今没有想明白,王以培的一反常态自然就更想不明白了。
曾经我们相约,三十岁前,每人写完十本书。他做到了,我没做到。如今,他还在艰辛的写作路上独自奔走。最近,去了三峡,为他写长江的那本书做最后的旅行。我能预感到,这是一本重要的著作,其间积沉的力量已经打到我的心上。
这些天,不知为什么,王以培那些花团锦簇的诗句潮水般向我的梦中袭来。每日写作之余,我总要向身边的人不停地谈及他。没有一天,我不想与他同行,再走一遍我们熟知的千山万水。
然而,不能。
乔邦
团校有个老师,跟我说,有个叫黄金刚的,当是一路人。我说,那好,去见见吧。
黄金刚住在北医大紧里头一个垃圾桶边上,破败的小平房,不到八个平方米。初次见面,他唱了两首歌,其中一首《再见》很打动我,后来我们在录音棚录制的时候,我说:“这更象是黄金刚同志追悼大会的哀乐。”我这话,是给他点批评。我觉得曲子固然不错,但哀恸之余,伤人心肠。我向来得过且过,只对上路的人,才说些意见。
我们聊得还算投机。但忽然,黄金刚面色阴惨,在斗室之间背手踱步,忽而仰天长啸,忽而蹙眉沉吟。我觉得莫名其妙,不可思议。一会儿,他又正常了,气氛重又融洽起来。现在想来,他多半是表演。倒未必装酷,而是对来访者做试探。
这是92年夏,他从西藏刚回来,生活窘迫。我那时还算好,从通利达出来,正盘算着自己弄个公司。我就对他说,不如到我这里做,咱们一起经营一番。他说,好。
所谓公司,不过寄居在人家五金店的小旮旯里,在颐和园附近。金刚一到,便伏案写作,说搞些公司的长远规划。我想,也许有用,不妨让他弄弄。两天后,他在窄促的屋子里,把写好的东西贴得满满的。我一看,都是办公规则、管理方略、业务指南、上下级关系之类,足足有二十个文件,近百条清规戒律。我说:“金刚,有?搞错?公司就你我二人,这些条例,是你遵,还是我守啊?”
又一日,上级公司来电话,问有没有叫黄金刚的,我说有,是刚来的。那边又说,他与上面联系,要做些钢材生意。这可把我惹急了,原来这家伙背着我跟人暗中勾搭。我立刻呼他,让他去我家。他不紧不慢地来了,还带来五斤橘子。不见橘子还好,见了橘子我火冒三丈。我说:“黄金刚,你究竟安的什么心?你不知道越过我和上面联络,是犯大忌的吗?还带来点橘子,你这是收买我呢,还是知罪补过?别跟我来这套小把戏!”黄金刚支吾敷衍,不了了之。
从那以后,我们就无话不谈了。他有什么不是,我死揪不放;我有什么把柄,他也得理不饶。其实,那时候是彼此还不信任。他把我看成奸商,我把他看做油头粉面的小瘪三。既是奸商,探个缝隙,从我这儿捞点,有何过错?既是小瘪三,我吆五喝六斥责他几句,有何不对?
从颐和园往德外去,有十几公里,中间可以顺道经过北医。反正公司就我们俩,打也是一路,和也是一路。有两个月时间,几乎每天回家,我们都边走边聊,把这些年的思考,经过辩论,都理清了。说实在的,我们从各自的路上汇到了同一个岔口,谁的心里都明明白白。吹胡子瞪眼地争论,不过来自内心的质疑;云山雾罩地过招,不过戴着面具考验对方。
入秋以后,公司的业务逐渐好转,我们搬迁到中轴路上华北大酒店对面的一个小楼,房子宽敞,沿着街面,采光良好,看着挺气派。公司买了辆车,招募了一批新人,颇具规模。金刚的生活也得到了改善,心气比以前平和多了,还接来了他西藏的女友卓嘎。
卓嘎来的那天,我大开眼界。她一碗一碗地端起酒,一首一首地唱着祝酒歌,我架不住如此盛情,生生地被破了酒戒。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无量无数地往肚子里装,居然不醉。
那年春节,我们都没回乡。大年三十,金刚带着卓嘎到我家,送给我一张硕大的贺年卡,上面写着:“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是我收到的最珍贵的贺年卡,我一直保留至今。
从中午我就开始忙乎,亲自下厨,精心烹调。做蛋饺,焖山鸡,蒸火腿,炖团鱼……一共凑齐了八道菜。端上来时,已经夜里九点。卓嘎说:“这张广天,做菜就跟熬药似的。我还以为有什么大餐,搞了那么长时间,不过是几样鸟食!”看来,吐蕃番人跟我们江南蛮子的确吃不到一块儿来。我们觉得津津有味的,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呢。从吃的话题,我们就扯开去了。金刚说,西藏人吃牦牛,煮得烂烂的,狼吞虎咽,你根本就别想看见他们有骨头吐出来,全部咽下去,片甲不留。蔬菜?那是黄金,有钱人吃的东西,逢年过节才吃到一棵。一棵卖十块钱,而且当地不产,都是从四川运进去。
酒过三巡。外面狂风呼啸,屋里暖气融融。我们几人围坐在餐桌旁,看窗花斑斓,听金刚讲故事。
金刚原是青年政治学院的学生,学运期间当出头鸟,给学校开除了,至今档案还押在领导抽屉里。离开大学后,他只身去到拉萨。在西藏饭店的大堂,跟着三流乐队唱歌。他上初中的时候就读过我在上海搞乐队的消息,被我们的事情吸引。现在在一张桌子上过年,也是老天安排。他早早就喜欢音乐,写了不少好歌。去西藏,也是没有办法,得不着文凭,找工作难,谋口饭吃。
跟着三流乐队,他们游荡四方,跑遍了前藏后藏。天寒地冻,坐着大卡车在高原上奔波,钻在苫布底下吃生肉。他说,人到饿极了,茹毛饮血乃是福赐。
卓嘎在西藏饭店对面开个小火锅店,金刚得点钱就往那里跑。关于这段,他们各执一词,争得好不热闹。卓嘎说:“你是存心想傍女大款,才到我跟前装巧卖乖。没想到吧?我结过婚,有孩子,还替前夫背着一屁股债。你如意算盘打飞了,把自己搭进去,全赔!”金刚说:“其实你那个小店,一点生意都没有。全靠我和乐队几个人去捧场。你是削尖了脑袋挣我们的钱。得,各怀鬼胎吧,最后吃不了兜着走。”
结果,这俩穷上加穷,债上加债,凑到了一块。金刚把工作丢了,卓嘎的火锅店也开不下去了。两人在城市的一角,租了间屋子,相濡以沫。
开不起火,也买不起电热用具,金刚就爬到高处,伸手到天花板里掏旧电线。这么做非常危险,经常不慎摸到废弃的火线,被电流击得眼冒金星、晕死过去。等慢慢苏醒过来,缓口气,再把电线接下来,插到锅里做饭。金刚说:“为了做熟一顿饭,往往要死过去好几回。”
拉萨城的日照很好,闲极无聊,两个待业青年就登上房顶,坐在太阳底下互相捉虱子。邻家有个美丽的姑娘达瓦,总在这样的天气里频繁出入庭院。金刚诗人情怀,看见她走过,便发出赞叹。这可把卓嘎气坏了,要跟他拼命。两人吵闹起来,要打要杀,好不凶险。金刚头也不回,拿起吉他,就出城往西。出拉萨城容易,但再往远处走,就漫无边际了。一路的荒地,走上半天,回头看看,拉萨还近在眼前。这时,心里难免生出悔意来,可又找不到台阶回去。恰好碰到驾车出城的人,人家说:“喂,大学生,你姐姐到处找你呢,你在这里干啥?”听见卓嘎找他,心里一软,掉头就往回走。
回到家里,前嫌尽弃,两人又欢天喜地,恩爱缱绻。真是一对冤家!
可是,说完这事,金刚又不知趣地补了一句:“达瓦的意思,就是月亮。”
这些年,关于西藏的故事太多,关于西藏的作品早臭了大街。那些灵魂苍白、精神空虚的艺术家们如蝗似蜂地扑涌雪域高原,在那里掀起一股文化淘金热,仿佛我们脚下并不是大地,我们身边并没有生活。这倒也好,反而成为标志,可以拿来辩识真伪。如今我听人说话,只要说到西藏奇,西藏怪,西藏如何如何神秘叵测,就可以断定,他是个弱智。当然,你也可以将“西藏”改换转译为一切异域地名,符合上述公式者,一概聪明不到哪儿去。
金刚的西藏,是多少年来唯一的西藏。在他的故事里,我体同身受。人民在阳光下劳作生息,在阳光下经受苦难。卓嘎也好,达瓦也好,在我们近处的生活里比比皆是。他有首歌,叫《梦中的林卡》,林卡就是“野餐”、“花苑”的意思。歌中唱道:
春风中的林卡,艳阳高照,
象你那双眼睛,看得我心跳。
夏夜里的林卡,流水声声,
象你温暖胸怀,给我无限安宁。
秋雨中的林卡,落叶飘飘。
象你远去背影,再也找不到。
冬雪里的林卡,雪莲盛开,
象我痴痴心儿,把你痴痴等待。
东边山上的林卡,艳阳高照,
闭上眼睛想你,想起你的笑。
西边桥头的林卡,流水声声,
喝醉酒后想你,想起你的人。
南方故乡的林卡,落叶飘飘,
唱完歌儿等你,等你说声好。
北方梦中的林卡,雪莲盛开,
走遍大地找你,不见你归来。
我们,我们梦中的林卡,
梦中的林卡梦中的家,梦中的家。
我问金刚,西藏人怎么骂人。金刚说,最毒的,莫过于“乔邦丐”,意思是“妈的贱货”。“乔邦”的原意指“贱民”、“穷鬼”。我说,那好,以后我们就管你叫“乔邦”。金刚挺乐意,说“乔邦”比“金刚”好,金刚是乔邦的金刚。
钟声敲响,农历旧年过去了。我们举杯庆贺,说的是:“祝普天下乔邦们新春快乐!”
新年里,我们没有心思做生意。既已经谈透,也已经想好,那就动手干吧。于是,就筹了点钱,到石碑胡同中唱的录音棚去录音。其间,公司日常工作瘫痪,我们把客户的广告登错了,为此赔了大笔的钱。我想,开公司也是为了生计,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赔就赔吧。一个月后,音乐家音像出版社买了我的母带,我把版税拿出去抵债,卖光了公司所有的家当,给几位员工发点贴补,就关门停业了。
唱片出版以后,我和金刚尽了最大的努力,鼓吹民歌运动,宣传人民美学思想。有好些日子,金刚与中戏的学生同吃同住,传播左翼文艺。后来,等《切.格瓦拉》掀起戏剧革命热潮时,我对周围的同志们说:“我们不应该忘记,文艺革命的工作,是日积月累做起来的。没有金刚同志先到中戏,就没有今天的局面。我们现在的每一部作品,都不是哪个个人的成绩,都是由来已久的集体创作。”
金刚后来回去四川工作,我们分别已有好几年。99年暮春,我去越南,金刚正出差停留武汉。车过汉口,他来与我会面。只有两分钟停车时间,他递给我一支中华牌烟,为我点燃,然后,列车就启动了。
我们互相挥手,夜幕隔在中间,但点燃的烟头一明一灭,顽强地散发火热。我忽然想起一首老歌:“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王佩
99年7月29日,我从网上收到一封信。信里写了三件事:一,自我介绍,说在国中网做采访与我认识的情形;二、说去了“音乐大字报”,下载我的歌曲听,还读了一些文章;三、引用伯尔谈马克思的话评价毛泽东。最后,署名是“王佩”。
我觉得,信写得很平实,对毛泽东的认识也很公允,看似在潮流中未见得迷失的人。便回信给他。以后又通过几次信,发现有不少共识,就相约会面。
见面时,我们俩隔着一米的距离还在互打手机,就跟文学作品中写网友落地初次相会的情景一样。王佩很胖,但他的微笑像海洋。我带他去家里,他弹琴唱了一首自己谱曲的歌,给我印象才华灼灼。晚餐,我们吃螃蟹,这是信中约定的——菊黄蟹肥时节,一起谈诗论画。
结识王佩,是一个机缘。他当时在国中网上班,非常了解网络世界,还办了个主页,叫“核桃壳”。在认识网络世界方面,王佩成了我的老师。他介绍给我很多软件,并提议可以利用网络技术做更为广泛和深入的传播。
1999年,成为文艺革命的转折点。
我们一些戏剧的、音乐的、网络的、文学的朋友最终走到了一起,商量决定,把“音乐大字报”与“核桃壳”及其他各种资源整合起来,办一份网络刊物。想到王佩的“核桃壳”中有个栏目“黑板报”的名字不错,就拿过来用。于是,就有了众所周知的“www.heibanbao.com”。现在,这个域名被莫名其妙的单位占有,已与我们毫无关联。
“黑板报”主要由三人负责,王佩、林雷和我。我们利用业余时间,轮流编辑管理。主要有三方面的工作:主页发布、论坛和《黑板报文艺周刊》。周刊是与网易合作的,利用它的平台做发布。鼎盛时期,我们的订户有十二万。但整个“黑板报”工作,王佩做得最多,他是我们当之无愧的老总编。
我参加网站管理,出自几个目的。一是人手不够;再是通过实践深入了解互联网;其次也为了加强艺术门类之间的统筹。
99年11月,一群朋友去天坛南门王佩家中聚餐,席间,大家谈出大堆想法,要做点实事。商量后,决意先做三件事情:黑板报,《切.格瓦拉》和《工业化时代的诗与歌》。后来,这三件事情果然都做成了,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要归功于网络时代。信息的解密和传播手段的便捷,大大提高了效率,以前二十年才能做完的事,现在只须两年就够了。从80年代到世纪末的积累,因为黑板报的推动,发生了核聚变。
这三件事情的成功,意味着戏剧、音乐和网络文学领域的人民文艺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我们就是这样,在信息革命的火车头带领下,迎来了新世纪。
黑板报、戏剧革命和民歌运动,很难说究竟取得多少可以留存的成绩,但这些活动造成的深远影响,已经改变了以“自由主义”为名的极端保守势力独霸思想文化的局面。年轻人破除了迷信,再也不相信媒体权威,他们依靠自己的力量,在“作秀”时代频频出击,没有谁不敢挑战,没有什么不敢承当,“名人”和“经典”的地位受到了动摇,资产阶级现代神话开始破灭,利用资源阻隔来获取话语堡垒的好日子行将终结。
所以,站在左翼立场上的文艺革命的任务暂告一个段落,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在未来的几年中,纠缠亲美“自由主义”的主角再也不是令人恨之入骨的“恐怖分子”,而是你们骨肉至亲、风华正茂的年轻儿女!
同志们,撤!
王佩是个什么样的人?写到这里,我有点笔涩。或许我们离得太近,或许我们正在一起前进,这反倒令我很难去勾勒他的血肉形象。好在我这里有些他的书信,在征得他同意后,摘引几句给读者,以窥一斑:
“谢谢你的歌,使麻木的我们再度清醒。下面是我写给贝多芬的两句诗,让我读给你听:
“你伟大的创造之光
泻自高天
被恶梦惊醒的我们
安然睡去”
“我喜欢诗与歌,是因为乐府、李杜、王实甫、曹雪芹、徐志摩、鲁迅所秉承的诗的精神已渗入了我们的血脉。在当代,‘诗人’不啻于一句骂人话,但是真正的诗人还是存在的,只是改换成许多不同的面目。比如你的话剧剧场、我们的网络都是诗人的栖息之所。
“我喜欢‘人,诗意地栖居’这句话。当然,豆浆油条和牛奶面包也是不可少的。但人不能活得太具体、太现实,应该有一点幻想、有一点空灵。无论破帽遮颜过闹市,还是美女如云泛中流,都能让自己哼一段小曲,吟一段歪诗。比如‘猫叫春来猫叫春,一声一声显精神,老夫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我想,这是千万种活法中我喜欢的一种。”
“即使把我放进一个核桃壳里,我也要做自己拥有无限空间的国王。”
“人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但必须有一个基点,这个基点就是人道和良知。我们都会犯很多错误,但不能犯颠覆自己良知的错误。”
“你一定也喜欢龚自珍的诗吧?我最喜欢他的两首杂诗,录到下面,与你共勉:‘少年击剑更吹萧,剑气萧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淘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幸运的是,还能遇到你、纪苏这样有江湖侠骨的人。
“我想把自己的主页改名为‘剑气萧心’怎么样?有点太俗,象武侠对吧?请你帮我想想。”
还有他的几段诗文:
“我曾是一个诗人,
以多愁善感而自居。
信手涂鸦,浪得虚名,
总在雪夜才想起故乡和母亲。”
“路,笔直地展开,前无悬崖,后无追兵,孤独和苦痛,莫非都是幻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早知当初,何必又如此。心思就这样随车颠簸,把前世今生都翻腾个遍。”
“母亲头顶的白发,父亲眼角的皱纹,妹妹抚慰婴儿的眠歌,此刻,统统化成浪子心头的无言。无言啊无言,非是无言,乃是不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有大苦痛而不言,有大喜悦而不言,有大责备而不言,有大宽恕而不言。”
另外,再引用他《自我采访》中的几句话:
——你最喜欢的一首歌?
——《国际歌》。
——你最喜欢的诗?
——是我从厦门南普陀寺看到的两句:“心生大欢喜,佛放大光明”。
——最后能不能对你过去和现在的朋友们说句话?
——朋友们,尽管有时候我软弱,有时候犯糊涂,但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这世界,也爱你们,更希望我们能并肩战斗。
小雨
《切.格瓦拉》北京首演结束后,一天,何力来找我,说在人大附近的一家书店,有个叫小雨的,很有意思。她把我们的剧本从网上载下来,装订上封面,做成本参考书,免费赠给顾客。我看了那个封面,牛皮纸做底,简朴的字体,与内容挺相称的。何力还说,小雨原先很迷茫,和她接触了一段,谈了很多,也介绍她不少书看,渐渐有了变化。她很希望见见我,约我去书店。
几星期后,听说小雨的书店要办个小型的诗诵会,还有些新朋友参加,可以结识。我就约上洪启,一起去了。书店不大,分几间小屋,里边的一间排有几张桌子,可以接待读者喝点饮料。诗诵会就在里屋举行。
我和洪启、何力都唱了不少歌,还有一个小女孩朗诵苏菲的诗,其他几位也读了些作品。气氛很融洽,大家玩得很开心。暖融融的,聚集着久违了的友谊。
我发现外面的书架上有不少进步的书籍,这在其它书店很难见到。小雨还竭力要我给她开书单,希望在她的柜台上增加别的声音。我凭着记忆说了一些。
活动结束后,我们又一起去吃了点东西,谈得很投机。
没几天,传来消息说,小雨把她的书店关了。我当时很诧异,做得好好的,刚开始聚拢点人气,怎么就不干了?后来才知道,书的买卖也不好做,赔多赚少,不如另谋出路。
正好《切》剧要去河南、广州,我就建议小雨参加我们的剧组。从此,小雨就成了切.格瓦拉中国支队的成员。小雨是个过于单纯的人,要么忙忙碌碌地生活,要么纯粹地为公众事业献身。而剧组是一个活的机体,需要逐步在创作和实践中成长,很多具体的细节不象她想象的那么完美。她于是消沉、抑郁。
路上,我也并没花时间和她交流这些,总希望她能在复杂的磨练中清醒。我想,象她这类青年不少,冲着理想的五彩云霓一头扑过来,却未必闻得新生儿的血腥。然而,不知罪,怎知罪孽?不知色,又怎知色空?这些年,来的人不计其数,走开的,跌倒的,也大有人在。造化在于自己。
结果,她留下来了。
排演《鲁迅先生》时,我让她做导演助理工作。这个戏做得很艰难,但那些日子,她与我并肩共度难关。
一日,去剧场的路上,小雨忽然问我:“某某,你认识吗?你对他怎么看?”我说了看法。然后,她告诉我某某与她的朋友有段私情,欺骗了她的朋友。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全剧组的人都知道了。结果,当某某来看戏的时候,所有人都横眉冷对。但我是了解某某的,这事情并不象小雨描述得那么简单,她的那个朋友也有弱点。反正,我和她都莫名其妙地被卷入这场风波。我一会儿跟这个打电话,一会儿又劝解那个不要意气用事。到头来,不仅没解决问题,自己还被殃及鱼池。
那年夏天,我的日子不好过。除去小雨怀疑我的道德立场,加上有人不理解我发表“狠狠作秀”的理论,还有大家指责我与演员交往的亲疏不当,我做了沉痛检讨。事后,一次在某大学做完演讲,我对小雨说:“你不要把我想成道德家,我不是这样的人,我还不如做些风流韵事给大家看看。”那天,我们谈了很多,把话都说透了。
我真不希望她是“纪律检查委员会”的监督,也不希望周围的朋友们深居冷月高阁。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友。再说,革命理想不是造就道德模特,而是要改造世界。这其中就包括改造自我。我们都是血肉之躯,孰能无过?
还有一次,我把家里电脑桌面的红旗调换成自己的照片,第二天,就收到一封匿名信,意思说,作为一个与我交往很深的朋友,去到我家,看见这个改动,发现我变了,提请我注意。我立即回信,表示悔改之意,并把自己的照片拿掉。此事想来后怕,至今惊魂不定,我从此再不敢随意调整电脑桌面。
后来,小雨告诉我,信是她写的。
小雨经常提出一些问题,让我无言以对。她说:
“我劝一个朋友去看戏。朋友说,她知道戏很好,但还是不想看,本来活得好好的,看完戏后就再也过不好了,比方我就是一个例子。你说,这是为什么?”
“那么,理想的戏剧,最完美的状态该是什么?”
“我们每做一事,不在事情本身,而在由此获得了经验。那么,经验还不是为了做事?”
……
我一方面感到惊悸,另一方面也感到庆幸。一个人盯你一天两天,或许居心叵测,但一直盯着你,并由此发问,由此论辩释疑,不也是共同鞭策进步吗?我心里感谢小雨的是,那些日子我或有过错,但她并未因此与我隔阂,而是单刀直入、步步紧逼,哪怕真的跌倒了,她也上前拉一把。而有人却并不这么做,他们猜疑顾虑,讳莫如深,辜负了朋友的情谊。我不免想问,人无情谊,何来理想?
说她与我并肩共度难关,是因为她不断指责我,却从不怀疑我。人最最需要的,是信任。
现在,小雨开始做起很重要的工作。编辑网络“读书笔记”,帮助大学生戏剧社排戏,自己开始写作剧本。02年第二界大学生戏剧节上,北航的剧目《月亮升起的时候》,就是由她协助指导的。我去看了演出,戏中台词——“是站在人民一边,还是站在法律一边?”,被反复朗诵、强调,触动了所有在场的观众。
当小雨带着北航戏剧社的同学们进入人艺小剧场的一刹,我突然有种恶作剧心理——哈!如今,我要当“纪律检查委员会”的监督了。
叶亏夫
99年初春,叶亏夫和他的助理魏艺敏到北京来参加一台歌舞剧的录音,我穿着大衣,戴一顶黑色的呢绒帽子,站在月台上等他们。火车进站,亏夫远远地看见我,向我挥手。下车后,他说:“你看着就象个铁路工人。”
曾经我们设想过很多重逢的场面,但的确没有见到铁路工人的。
录音结束后,有天夜里,我拿出一千块钱给他。他表情疑惑,我说:“这是十年前的宿债。你忘记89年初你到大丰,借给我四百块钱的事了吗?我本不想再提往事,有些东西永远无法结算,钱数说明不了问题,但清了帐面上的债,可以作为纪念,纪念我们熬过了那些日子。前面又有新的路等着我们走。”
这一刻,我们几乎都要流泪了。万千情绪,涌上心头。
叶亏夫,本名戴立新,80年代成立乐队时,我给他起了这个艺名,取“夸父逐日”的意思。可惜,“亏”字上面少了“大”字,显然差了很多。用上新名后,他的身子就一路亏下去,先是咳嗽,再是吐血,结果患了肺痨。那阵子,他住结核病院,我住劳教农场,都被与世隔绝,倒霉透顶。89年初,我被调往严管大队,那里的环境要艰难得多。临行前,他来看我,带给我四百块钱。其实,那时他已经病了,说话不断咳嗽,气喘吁吁。他还给我乐谱、礼物和一大堆水果、食品、香烟。这都是上海乐队的朋友们凑的份子。当时的社会观念和现在很不一样,遇到我这种情况,一般人唯恐殃己,避之不及,但我的这帮兄弟没有一个躲开的。他们中间,有不少人和我频繁通信,无话不谈,而我们的书信是要被严格检查的。
三年的囚禁生活里,这些书信成为我重要的情感支柱。我收集起来,有近百万字。所以,我是特别幸福的,也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祝福我的人。
我和他都属马,我七月生,他十一月生。我们的流年运势几乎一致——他生病,我坐牢;他开广告公司赔本,我开广告公司欠债;他买台合成器,我买把进口琴;他接个大活,我得点外快……好象有根线把我们拴在一起,一遇重大活动,还总有缘分合作。《切.格瓦拉》、《红星美女》、《圣人孔子》,每部戏的主要音乐都在他那里录制。
97年,我闹婚变,他的运势也不佳,深居简出,打理家务,买菜做饭,等老婆回来审查。正好我从安徽宿县接了个活,就跑到上海找他做。那时,他住在田林新村,二室无厅,一间睡觉,一间隔开改装成录音棚。我就睡在院子里违章搭建的小窝棚。正值夏季,连日降雨。屋子里湿漉漉的,墙灰也时不时掉下来,隔音板凹凸不平,所有的音源都发出受潮的音色——铺底声部团着浓雾,阴郁沉重,不管怎么弄总觉得不透亮。于是,不断加强高频,一心想钻出来喘口气。结果,铃鼓的声音就象打雷,仿佛是件直径一米的乐器在演奏。
半夜休息,就去交大边上的一家小面馆,有素鸡面、辣肉面、菜肉馄饨、百叶结,量大味足,价廉物美;或熬夜到清晨,就去新村后面的点心铺吃早点,有个苏北人做的生煎馒头很地道。现在是再也吃不到了。
新村附近,有家个体餐馆,老板长得凶神恶煞,我们管他叫“坏人”。“坏人”其实心肠挺好,对我们也很照顾,几样家常小菜,炒得有滋有味。听说我们是音乐人,“坏人”就打主意让我们帮他女儿出专辑。我们每次去,他都详细打听制作费用。有一次,我们索性把音乐界的黑幕抖搂出来,吓唬他一下,让他断了念想。因为,我和亏夫都不愿意做这样的生意。人家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挣点钱,为了望女成凤,全部投进去,最后弄堆永世无望播出的磁带烂在手里,那是造孽。出版音乐的个中甘苦,我们太清楚不过了。
如今,那家餐馆被拆掉了。“坏人”也不知去向,想起他,还有些感伤。
那些日子,尽管时乖运蹇,却格外美好,宛如二十世纪最后一组镜头——烟笼月罩的弦乐弥漫地升起,江南的老字号店铺即将打烊,搬迁的人家聚在一起吃分别的家常便饭,雨脚风手按照笙歌婆娑的线条,揉捏吴侬软语的末代少女,新上的炒青很香,烤烟的味道很浓,馥郁的芬芳绕梁三日,久久不愿散去。而明天已经等得很不耐烦,在都市的高速公路上频频肇事。
我走后,亏夫决意建设规范的制作系统。他四处奔走,寻找商机。一瓶生水,一条面包,疲惫不堪地坐在冷湿的季风中消磨中午时光,等人家消受完午睡的香甜,再强打精神、满脸堆笑地去拉业务。渐渐地,迷迪系统、电脑系统、录音系统完善起来,还在上影厂对面买了几百平米的公寓房,正式雇佣了几个专业助理,有声有色地挂牌开张了。公司取名为“同步”,意思很到位,听起来也挺亮堂。
现在,他的业务已经做不过来,忙得不可开交,在制作界口碑良好,观念和水平都已达到一流标准。今年,我和王佩做CCTV3.15晚会的文艺总编导,整套节目的音乐就是在“同步”录制的,节目播出后,各地观众给予音乐很高的评价。
我们在一起做活,往往几个项目齐头并进。这里给广告对画面,那里给舞台剧打节奏的底。分秒必争,有条不紊,流水线作业,环环相扣。我每次过去,总要见缝插针地给他们讲些外面世界的奇闻。这些人昼夜不停地运转,早已不知秦汉,无论魏晋。
一日,我和魏艺敏做到天亮。两人倒头下来,迷糊中一问一答。我恍惚记得,他问我:“张老师,音乐什么时候才算做到家了?”我说:“等你再不想听音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