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烈兹曾经亲口对一位作曲家高徒说,他专业本是作曲,却要花大量时间在指挥上,就是打算以高知名度来赢得更多的办事权力;而IRCAM其实是他“木马屠城计”式的音乐计划里的“特洛伊木马”,他企图从政府拿到IRCAM政权,再用IRCAM去兼并一切周围的现代音乐研发机构,建立起最大规模的现代音乐霸权。
当然这个阴谋并未完全得逞。IRCAM企图并吞历史悠久的具象音乐中心GRM以及挖走
其中明星工程师的计划都未成功。然而之后的几十年来,布烈兹及IRCAM就持续抵制并打压对现代音乐史贡献最大的具象音乐,而只容许极狭窄的新音乐研发方向。这霸权就霸在布烈兹一人垄断音乐走向,而布烈兹的钦定音乐方向说明白了,也就是以传统乐器演奏十二音音列作曲为本,而加入现场电脑处理效果的传统古典演奏厅式的作品。长年来IRCAM作不出有意思的作品,这是连学院派的正统音乐家彼得·奥德弗(钢琴家陈必先之夫婿)都早已埋怨感叹的事实。
人类学家乔吉娜·波恩(GeorginaBorn)在她研究IRCAM、布烈兹与前卫音乐之制度化议题之专书中对此已有大胆及详细的揭露及定论。有趣的是,波恩书中所有IRCAM内部人名皆以代码替换,为的是要保护他们免于“上级报复”,这还不够明白吗?
IRCAM现象向我们提出了几个最深层的问题:公家机制是否应该或者能够与前卫艺术真正结合?政府究竟能够参与多少?绝对的权力集中是否对前卫艺术的发展有利?
今天仍有不少初段作曲家想与GRM及IRCAM这两个名牌缩写扯上关系。其实它们如今仅为权力地位的符号象徵,而早已失去原创力顶尖核心的地位。人们没看透的现实是:今日先锋音乐的研发与运作早已不再按照中央集权的模式。今天,依类似“渗透”模式运作的高科技技术外流,使全部作曲技术及软件走向民间。IRCAM之类的方向及成果已扩散到全世界各学校机构;而小型音乐软件公司的研发,在营利推动下,跑得可能更快。不论在创作技术及创作实体上,今天的音乐圈早已呈现德勒兹式的根茎般的网络发展,是一个没有中心权力体的平权结构。
以上两个巴黎的法国官方大型前卫音乐机构之实况,仅仅剥开了在巴黎权力与音乐间之复杂关系的小小一角。可喜的是,在高度的极权与官僚体系之外,巴黎的声音世界还有更多更多五光十色的另类风貌。
在巴黎,噪音与喧嚣,不在街头及日常生活中打搅市民,但这也不是集体压抑,因为它全都有正确适当的管道任其释放。以十月二日晚刚举行过的“白夜”(NuitBlanche)艺术节为例,它是全市的狂欢,声音的狂欢,是巴黎市长给全市的大派对。约一百万巴黎人彻夜不眠,上街观看各种艺术音乐演出。它象徵了与日常寂静相对立的狂欢嘉年华。
“白夜”节内容极多样,甚至包括了旅法策展人侯翰如和我共同策划的“声音中国”系列。这一长串的演出包含有:哈尔滨王长存的中国具象、杭州李剑鸿的反馈暴音、广州钟敏杰的长音巨响、我自己的人声幻境、北京张荐和老赵的低限中国、北京颜峻和武权的影音合作、和台北林其蔚的太极拳练习。
在巴黎,你同时可以听到地下噪音、学院音乐、古典经典。几乎同时,你可以听到:瑞士洁净电子乐家FrankBretschneider的电子非舞曲,日本少年Montage的弱智噪音,美国加州的丘汉英的功夫咆哮,巴黎老牌作曲家尚克洛德·艾洛瓦(Jean-ClaudeEloy)四小时长的钜作“馀韵”的私人地下演出,等等等等。
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自由奔放背后站著的是隐形的秩序规律。是对人权和隐私的高度尊重,是文明的高度进化。巴黎的声音已经进化到各有适当的管道输送的最高境界,用咱们的话来说就是各类声音“各得其所”;岂非音之礼、乐之道的最高境界?巴黎声音之美,就美在这各得其所。
法国,是一个资深乐评人可以担任文化部音乐主任的奇特国家。法国和巴黎的先进不只在高调时装秀和幻象战机,它的先进也在街上的安静、音乐厅里的狂噪,更在人的脑袋里。绝妙的巴黎声音现象,值得我们不断地反覆思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