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的眼睛,一下抓住了我。那是两双怎样的眼睛呢?一如既往得温和、沉静,内中却有一种力度,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温柔的内力,令我一下有了要流泪的感觉。
佛缘·我眼中的杨惠珊
中国的古城,向来有着自己的宗教文化,杭州也是如此。各样的宗教中,以佛教最
盛,杭州因此有东南佛国之称。
在杭州,游人最多的,当然还得属灵隐寺。去烧香,也去观光。灵隐寺位于西湖西北面,在飞来峰与北高峰之间的灵隐山麓中,这里千峰竞秀,万壑争流,是江南著名的古刹之一。
灵隐寺主要建筑由天殿、大雄宝殿、药师殿和云林藏室组成。天王殿是寺院的第一重殿,大雄宝殿是寺庙的正殿。
到灵隐首先便见一大照壁,红墙黄字,上书"咫尺西天"。走到此,人不由就要沉静许多。
少年时我去灵隐寺,往往是一路直奔了大雄宝殿而去。
大雄宝殿正中,佛祖释迦牟尼像高踞莲花座之上,妙相庄严,颔首俯视,令人敬畏。我虔诚地点上香,供上。而后跪下去,仰面望着佛祖,心中念念有词,唠叨来唠叨去,就是希望佛祖保佑我的成功。我一拜再拜,迟迟才退出来。
我退到殿门外并不走,而是站在门口不动。通过门上布帘子的一个孔去偷看佛祖的眼睛。从那个小圆孔里望过去,那一双眼睛温和而慈悲,仿佛知晓着人间的一切苦难和隐情。在这样的一双眼睛之下,比之刚才的求佛,少年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忽然间就想要流眼泪。
从那个小孔里偷看佛祖的眼睛,一直是我的秘密,我从没有对旁人说过。
读高中的时候成绩总是不理想,一次考试前,就跑到了灵隐寺去。在佛祖面前拜了拜,希望保佑我能过关。没曾想的时,第二天的考试我竟得了个第一名。我好生奇怪,以我当时的成绩,是无论如何考不出第一名来的呀。于是对佛祖油然而生崇拜和信赖之心,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在帮助和成全着我。
我想起小的时候,有一年北京歌舞团来杭州招生。我极想考上,考试前就去了灵隐寺。在佛祖前拜呀拜的,很是虔诚。
后来,父亲就带了我去应考。那时节我有着一双细长的腿,这长腿令我感到一丝自信。果然,在门口负责报名的老师一见我,就很是欣喜地说,呦,这个小姑娘的腿蛮长的吗,来报名的小姑娘里就数她的腿长了,准能考上的。
我带着更多的自信走到了考场上。一个长头发的、有着婀娜身姿的女人微笑着迎了上来,这是北京歌舞团来招生的老师。女老师走上前来,用一根皮尺量我的腿长和身长。她很快地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是略带惋惜。而后她温和地告诉我说,你虽然现在腿很长,但你还没有开始发育,发育之后你的腿就不能算长了。那一刻我紧抿了嘴唇,才使自己的泪没有划到脸上去。
那女老师的声音很好听,一头长长的头发很是飘逸。我虽然落选了,心里也很是难过和失落。但记忆里,却留下了女老师的一份优雅和迷人。
多年以后,我做了演员。一年的冬天,我在河北涿州拍《汉宫飞燕》。拍摄间隙,我忽然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竟然就是那位当年去杭州招生的女老师。她依旧是一头长发,身姿还是那般婀娜,只是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皱纹。女老师带了一群舞蹈学院的女孩子来,是为配合拍摄来跳舞的。她在那里指挥着女孩子们换装、走位,声音依旧那么好听。
我穿着戏站在那里,并没有去招呼她。在她的记忆里,还会有一个长着一双细长腿的杭州小姑娘吗?我久久地暗暗地注视着她,忍不住心生感慨。
去跳舞还是去演戏,我的人生原在早几年前就给出了答案。我那灵隐寺里的一拜,却终究不敌命运的铺排。
难道。人这一生真有命运之说吗?如眼前,在拍摄现场,我是站在这里,还是站在那里,莫非老天早有安排?
命运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小的时候去拜佛,我总是向佛祖求这求那的。因为小,想得到的太多,所以贪心。后来随着年龄一天天长起来,我到了佛前,却变得无话可讲,无事想求了。
求佛祖的人永远是这样多,我想他老人家一定很是疲惫,我就不要再过多地烦扰他了。况且,我越来越感觉到,人生的路其实没有哪一段是可以回避的,苦也好,痛也罢,都是人生的必修课。人活在世间,匆匆走过人生之路。一路之上,没有哪段风景可以忽略,没有哪种感受可以节约,一切,惟有心平气和地去承受。
于是在佛祖面前,我每每只是虔诚地供上几支香,而后长久地安静地跪在那里。我望了佛祖的眼睛,心中坦然而平静。那一刻,不知为何,我总有种想流泪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熟悉的,从少年的我站在灵隐寺的大雄宝殿外,偷看佛祖的眼睛的那一刻,这感觉就有了。
直至见到杨惠珊,我就又有了这种熟悉的感觉。
还是在拍摄《啼笑姻缘》的时候,因为赶戏,每天至少要工作十七八个小时以上。那段时间我感觉身心疲乏之极,一种无奈和失落的情绪常常会不自觉地浮上心头。这时我拿到了一半书,书名是《今生相随》,是一本写杨惠珊和她的先生张毅的书。
杨惠珊是台湾80年代的著名影后,他的先生张毅是台湾很知名的导演,他们的片子《我是这样度过一辈子》的,曾给我留下我极深的印象,我一直很钟爱的。听说后来他们双双离开了影坛,一心走到了一个只有琉璃的世界之中去了。
虽从未曾谋面,杨惠珊和张毅留给我的印象,是和他们的影片的调子一样的,平和、素朴和绝不喧哗。
翻开《今生相随》这本书,首先看到的是张毅做导演时的一张工作照。在拍摄现场,张毅手持了一只大喇叭在喊话,风吹扬起他的头发,很是投入和狂放的一种工作状态。我很喜欢这种工作状态。
而封面上杨惠珊和张毅的合影,则久久地吸引住了我的视线。在我身心极度疲惫,内心很是怅然之时,封面上他们两个人的眼睛,一下抓住了我。
那是两双怎样的眼睛呢?一如既往得温和、沉静,内中却有一种力度,是一种不可抗拒的温柔的内力,令我一下有了要流泪的感觉。
有一天,我就见到了杨惠珊和张毅。
杨惠珊和张毅的琉璃工房在上海新天地开了一家餐厅,叫"透明思考",门面不大。在新天地众多的风格迥然的餐厅中似乎并不起眼,依然是一如既往得沉着和内敛,一如那些璀璨却并不声张的琉璃。
那一日我去他们的店里喝饮料,朋友把我带上了楼。在那里,我见到了那两双曾让我想流泪的眼睛。杨惠珊和张毅都是一身麻质的玄衣,房间里也是黑色的背景,最简单的黑色映衬着琉璃,很是耐人回味。
两个人都望了我微笑着,张毅稍有几分腼腆。杨惠珊则歪了头,很认真地定定地注视着我,满眼喜悦。停了一下,"啪"一下就把她的大手合到了我的手上,而后很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的手被握在她那双温暖的大手里,心也像被她握了一下似的,周身暖暖的。
杨惠珊的握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些年里,我也曾跟各式各样的人握手,其中也不乏一些所谓的达官贵人,但那样的握手是不真实的,轻轻一点,总有点礼节之下的敷衍。而杨惠珊的握手却完全不同,她的手和她的心都是要完全给你的,不带一点保留。
中国的历史上,玻璃可以追溯到商周时代的玻璃器皿,战国时的琉璃珠,或是唐朝的酒杯。而今,杨慧珊和张毅在他们的琉璃工房中工作着,洗尽了昔日铅华。青烟散尽之后,打开的炉门里,捧出的是纯净透明的材质。一如《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里的经文曰:"愿我来也,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暇移。"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看了他们的眼睛,会有要流泪的感觉了。他们与佛是有缘的。
一直以来,每个人背后的故事,都能给我一些特别的感悟。少不更事时自然是懵懵懂懂,而在经历了一些挫折和失败后,心灵的收获就要丰厚和宽广一些。
每个人都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杨惠珊和张毅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