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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天自传《我的无产阶级生活》连载之第十二章
http://ent.sina.com.cn 2003年07月24日18:16 新浪娱乐

  第十二章 我沿着骈行的银色诗行回家

  每次出门旅行,看着寒光闪闪的骈行铁轨,总让我联想到意境深远的俳句,它们伸入国家的腹地,伸入城镇村庄,与幸福和苦难交织在一起,带你走过炼狱、劳作、战斗和爱情,但有一个方向始终不变,它们最后将引领你回家。

  “雨一点一滴的落下来,花一树一片的为你开。扑面而来的空气很松软,有一条江在这里入海。灯一盏一具的亮起来,天一会儿黑了一会儿白。东西穿梭的人群很匆忙,时间它怎么就变得那么快?

  “穿过眼前这条街,走到前面桥底下,路灯旁边有爿烟纸店,烟纸店的前楼就是你的家。……”

  这是一首我没写完的歌,写的就是——我的家,上海。

  凭月光静静洒在弄堂里

  某年春天,我只身回到上海,突然很想念故友,就给印悦打了个电话。印悦是我们“太阳同伴”的键盘手,我已经有六年没见到她了。我们约好在黄河路的馆子里吃饭,这一带有很多饭店菜做得不错。

  她来了,完全变了,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那时,她是乐队岁数最小的成员,嘻嘻哈哈,无忧无虑。这会儿她已经从音乐学院毕业,留校当老师。

  席间,她跟我说起以前的朋友,出国的出国,改行的改行,再也聚不到一起。回忆我不在的这几年生活,心情很忧郁。忽然,她兴奋起来,说:“你真是个神秘人物,说走就走了,说回来就回来了。你在我们中间,已经变成了传说。”

  饭后,她要我陪她走走,穿行那些熟悉的街道。她说:“你带路,看看还记不记得我家住哪里。”

  我很轻易地就走到了她家门口。她很高兴。这里,我来过很多次,以前来帮她补习英语,或试奏排练。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凭月光静静洒在弄堂里,竹竿、空篮,投下班驳的黑影,花香流溢。我知道,她长大了,变得多情。

  这是一种安详的日常生活,传说中的人物应尽早离去。年轻人都追求浪漫和奇迹,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有时很惨重。我想,作为静止的画面,我们在记忆深处彼此留存,会比流动起来更加美好。

  我正是为了这样的景象,而痛感失去它的悲怆。为此,斗争就富有了鲜活的意义,音乐和诗句获得了深情。

  第二年,外公林友金病故。

  祖辈溘然辞世,小妹妹长成了女人。而我只能坚强起来,面对现实。

  父亲的见证

  一天,我们好不容易团聚,一家四人围在桌子旁吃饭。不知说到什么话题,妹妹打断父亲,说:“别听他的,他脑子稀里糊涂,有老年痴呆症。”我愣了一下,看看父亲,他面无表情。就为妹妹这句话,我开始仔细打量父亲。

  他一直在我心目中有崇高的地位:威严、博学、乐天、通情达理。所有疑难,在他那里都有圆通的解释。而现在,很多事情,他的确记不起来了。98年4月,报纸上登载红色高棉领袖波尔布特去世的消息,我拿给他看。他竟问我:“谁是波尔布特?”我感到诧异,因为关于这位枭雄清空金边城和血洗王储的惊天之举,最早是他告诉我的。现在居然要我来重新跟他讲柬埔寨历史和红色高棉运动。当我说到乔森潘因为拒绝国王赠送的汽车,在金边街头被特务剥光衣服遭羞辱的时候,父亲哈哈大笑。笑声中,我感到一阵心酸。

  因患糖尿病,他的视力日渐衰退,用高倍放大镜看字,都模糊不清。看来这本书付梓后,他是看不了了,我一定要抽上几天时间,好好念给他听,尽点孝心。

  父亲这辈子,过得很清苦。

  本来有个殷实的家庭,爷爷、奶奶膝下两子,姑姑和父亲,在大连路附近有自己的房子,外头还有些产业,收租提成,弄些闲碎银两,算得上宽裕。可解放后,爷爷不领行情,继续做着贩毒走私的经营,结果被人民政府抓去改造。爸爸说,那天,正是爷爷生日,家里做好了生日面,摆了满桌酒席,但横等竖等不见人影。后来,爷爷出狱回家,谈寿色变,再也不敢过生日。

  爷爷被抓后,他的兄弟姐妹就吞并了家产。奶奶缠足,不能外出工作,靠几位亲戚接济度日。看人脸色,不好过活,奶奶抑郁中,就匆匆过世了,抛下他们姐弟俩无依无靠。好在有人提亲,介绍中百公司的军管会主任给姑姑,这便有了生机。军管会主任姓管,大家叫他“老管”。老管是山东诸城人,和江青同乡。他原先好喝酒,到八路军酒厂工作,便参加了革命。革命后,出生入死,立了汗马功劳。我还看见过他腿上的枪伤,乌黑油亮,铁板钉钉。老管身材高大,英武豪放,长得一表人材,典型的武将风范,说起话来震天动地,我们小孩子都怕他。姑姑嫁给老管后,父亲就有了依靠,在他们帮助下,他读完了大学。此后,老管和姑姑对我们一家帮助很大,每次家境困苦时,总能得到照顾。

  过了几年,爷爷因在狱中表现良好,提前释放。回来后,他成为劳动者,去厂里当了工人。不幸的是,改造生活太艰苦,他得了哮喘病。以后动不动就发,多方医治,不见好转,一直发展到肺心病,抢救无效,过早地去世了。他死的时候,还算有福。父亲结婚得子,我已长到两岁,一家人团团圆圆,都围在他的身边。

  说件迷信的事,不怕大家笑话。有一年清明节,我们一家去苏州爷爷的坟地扫墓。在山上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地方。我离开父母、妹妹,独自向一条杂草丛生的曲径深入,走了大概有半里地,忽然看见在我的右上方树林里,有位长者在练拳。他头戴罗宋帽,身著中装棉袄,神色很平静,与我对视良久,方才走开。我回来后,把这幕景象告诉母亲。母亲惊愕,说爷爷死的时候,就是这身打扮,是她帮着穿戴入殓的。随后,我们赶紧顺刚才我走的路去找,左左右右都寻了个遍,不见踪影。而正是顺着这条路,回复转折,我们找到了爷爷的坟墓。墓碑又薄又小,深陷泥地,坟头恰在路边,遭人踩踏,已经平坦。

  扫完墓后,我们寻思,也许刚才我是幻觉,或那个长者是当地的守墓人。但转念一想,又不合情理。当时,扫墓风气还没兴盛,这山前山后,荒无人烟,而我身体健康,神志清醒,历历分明,是亲眼目睹。

  回来不久,我就被抓了。

  这件事,长久地萦绕我的心头,始终深感不安。或是老人家在大难临头前来提醒我?要不他在阴间过得不安生,碑残墓塌,难以容身?

  89年我出了劳教农场,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苏州,祭拜爷爷。等我手头阔绰些,就出钱重修了祖坟。修完祖坟后,我的运气的确好转,我妹妹生意也做得条达起来。

  如今,爷爷的墓地,苍松翠柏,字深碑重,坟头年年有人添土,一派静谧祥和的气象。我想,到此,他应该安息了。

  听父亲说,我们张家祖宗,最早在北京给王府做厨子,有味看家菜,叫“独鳞汤”,就是拿一片鱼鳞,做出美味的汤羹。后来,大清亡败,就回鲁南老家青口。爷爷兄弟姐妹几个都喜欢跑买卖,四处流转,来到上海。在旧上海,爷爷从码头工人做起,慢慢入了帮会,便开始经营毒品买卖。他有个兄长,就是我的伯伯,是帮会的头目。父亲回忆,他小时侯生活很优裕,每日零钱可有一块大洋。家里到处都是机关,桌椅床凳都有暗屉,爷爷经常把金条、银圆或走私货物藏在里面。

  鬼子占领上海后,爷爷带着全家回过一次青口。父亲说,青口山清水秀,碧海细沙,风光绮丽。抗战期间,那里是游击区,共产党八路军管辖着地面。有回他和几个孩子去捉蟋蟀,不知怎么入了军事禁区,被游击队一把抓起。我问父亲:“八路军什么样?”父亲说:“要说外貌,真是土八路,跟当地庄稼汉毫无区别,但日本军队就是见了他们怕。”

  抗日战争中,爷爷本打算做点实业,金盆洗手。他花了些金条,从台湾买回五十个马达。贩运途中,被日本兵扣留。鬼子以为爷爷是共产党,买马达是为了建兵工厂。爷爷不承认,于是,辣椒水、老虎凳,酷刑拷打,受尽摧残。折磨了三个月,发现的确不是共产党,抓错了人,便放了。但马达全部没收。自此,爷爷伤了元气,又从头开始。

  日本投降后,全家回到上海。爷爷从卖水果、做点心起步,很快就又发达了。父亲说,张氏家族中,谁都认可爷爷经商的天才。他脑子灵,点子多,三下五下,一通折腾,总能起来。在上海,帮会势力很强大,做买卖开门面,都得靠他们撑腰。所以,没多久,爷爷还是入了圈子,重操旧业。解放后,伯伯一看形势不对,就投靠了共产党,帮着建立黄浦江水上缉私队,将功赎罪,反而没事。但爷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都天翻地覆了,他还心存侥幸,顶风作案。更过分的是,他居然在自家楼上私设了一个地下烟馆。结果,有烟民被抓,把他给供出来了。

  爷爷尽管是黑道中人,但仗义疏财,江湖肝胆。他三教九流,各路朋友都有。经常周济穷苦工人、妓女、戏子、乞丐,在大连路一带鼎鼎有名,青口帮一直对他敬重有加。我记得,大三那年,我回去老房子看看,邻居还说:“你爷爷是个热心肠,好人啊。”

  几个姑奶奶从来都很安稳,拿着兄弟的钱开店铺,做些正经营生。但可气的是,爷爷落难时,他们袖手旁观,不肯伸手。姑姑说,为了讨一块钱吃饭,受尽了白眼,被姑奶奶数落得头都抬不起来。

  天上地下,三起三落,在这样的环境里,父亲早就尝遍了人情冷暖。但可贵的是,他从不气馁,始终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一直教育我们,要相信人群、相信社会。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各种打击、挫败面前不改豁达乐天的情绪的。一般人总说,家庭不幸,双亲早亡,孩子心理受伤,容易阴暗乖僻。从我父亲身上,我开始怀疑这种论调。人的积极、消极,其实本于他的大方、自私,而大方、自私又本于生性的勇敢、怯懦。

  父亲说,国民党撤出上海时,狼狈窘迫。垃圾桶里,到处扔的是枪支弹药,还有成套成套的呢制军服。孩子们拣来当玩具,着实兴奋了几天。接着,炮声就越来越近。大家都不敢出门。

  有天早晨,屋外下着——细雨,多日来的枪炮声突然停了,世界复归平静。人们好奇,推开大门一看:满街黄灿灿的一片,屋檐下,街角边,大凡避得点雨的地方,睡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静悄悄地躺在马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市民们惊呆了!

  就这样,一群农民组织起来的仁义之师解放了上海。

  金山奶奶

  70年代的某一天,具体年份我记不确了,这天是我生日,忽然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外婆告诉我,管她叫“金山奶奶”。说我一生出来,就由她看养。为什么叫“金山奶奶”呢?她住在上海的郊县金山。

  她给我带了一盒大蛋糕,还送给我一些零用钱。金山奶奶气度非凡,说话利落干脆,往藤椅上一靠,很有样子。她和外婆唧唧咕咕说了好半天话,我一知半解地在边上听着。好象她说到,见了贵州省委的一个大干部,给她写了什么证明。

  吃完午饭后,她就走了。

  等我长大懂事了,这个神秘人物的迷团才渐渐解开。我陆陆续续听父亲、母亲、姑姑和金山奶奶自己讲完了她的身世。

  金山奶奶在旧社会和我爷爷有一段私情。他们相爱很深,却总也没有缘分结为夫妻。她是常熟人,农民出身,年轻时候长得楚楚靓丽,是位绝色美人。因家境贫寒,草草就嫁了人。男人叫“老四”,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终于在乡里混不下去了,两口子便来了上海谋生。在上海,她去杨浦的纺织厂做工,挣钱养着老公。爷爷就是这个时候认识她的。因为同情她、接济她,就有了往来。

  一个三九天的夜里,老四在苏州河边看见一个人敞开肚皮,躺在街头,就过去看个究竟,发现这人鼻息微弱,行将断气,就发了善心,背他回家。回来后,两口子调药熬粥,伺养了这人几日,慢慢地,他恢复了元气,回过神来。

  这人也是常熟人,但来路非同寻常,是当地的土匪头子。独自来上海办事,因喝酒过量,醉卧露天,得了重伤寒。小两口既然对他有救命之恩,岂能不报?他放下话,说什么时候混不下去了,可以去找他,坐把寨子上的交椅,自然不成问题。

  后来,两口子走投无路,果然落了草莽。土匪头子没多久生病死了,老四就接替当了匪首。手底下握有五、六十条枪,颇具规模。而金山奶奶顺理成章就做了压寨夫人。但老四在绿林上不做那劫富济贫的义举,专干欺负百姓的勾当,成了十恶不赦的霸头。他掳掠财货,夺抢民女,逼迫好些年轻女子当婢妾。其中有一位与金山奶奶还结了冤家。父亲回忆,据金山奶奶讲,老四经常和这位姑娘当着她的面交欢。

  老四的胆子比前任匪首要大得多,不仅在常熟附近作恶,还跑到上海绑票。有回,撕了人家的票,被抓进了巡捕房,金山奶奶也跟着吃官司。出狱后,金山奶奶决意和老四分道扬镳,自己闯天地。

  那时,爷爷有家有室,她又不愿意做小,两人的事就搁下了。爷爷介绍她到永安公司楼上的咖啡厅去当拉丝杯,拉丝杯就是陪酒女。因为她相貌出众,很多客人都喜欢她。一天,来了个商人,专做换半张钞票的生意——你给他半张破损的,他给你一张完好的。这商人和金山奶奶很投缘,没多久,两人就同居了。其实,这段姻缘,却是金山奶奶最大的福报。商人姓高,是新四军某部的后勤部长,来上海是为部队采购药品。

  高部长教金山奶奶识字读书,向她灌输进步思想,逐渐领她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后来,两人去了根据地。金山奶奶穿上了军装,入了党,从压寨夫人变成了抗日战士。其时,老四还在常熟一带杀人越货,甚至勾结日本鬼子,当了汉奸。金山奶奶率部剿灭了这股武装,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

  如果不发生下面的事,金山奶奶的故事将是一本正统的革命回忆录。

  某年春节,部队要在一个古庙举行联欢活动,金山奶奶正好感冒,就留在总部养病,没有随大家行动。半夜时分,忽然有人敲门,声音很紧迫。她起身开门,进来的是高部长的警卫员,他浑身血污,气喘吁吁。他说:“快跑吧!出了叛徒,部队叫鬼子包围了,遭了伏击,高部长牺牲了,其他逃出来的同志下落不明。”于是,他们开了保险柜,取出所有的金条、卢布,装了满满两箱子,提着财物,便仓皇转移。路上遇见了鬼子,他们就一路撒钱,一路跑。最后,两人慌乱中跑散了。

  金山奶奶找不到部队,再次回到上海。她拿所剩不多的几根金条,在四马路会乐里置了房,开了家妓馆。某日,对面妓馆转卖过来一位窑姐,金山奶奶一看,正是老四的婢妾,她的冤家。所谓冤家路窄,竟然落到她的手中。这位窑姐很会缠人,有个老资本家吃她吃得要命。一次在床上做事,兴奋过度,老头一口气没回过来,死了。这下事情大了,出了人命,全馆的人都被抓了进去。这时,抗战已经胜利。

  金山奶奶被押在提篮桥监狱,有几日与陈碧君同监。陈碧君关在隔壁,天天能听见她叫骂。有次放风,她见到陈碧君,说长得很怪,双手过膝。

  出来后,她继续开妓馆,买来几个童女,教她们学唱锡剧。其中有位她特别喜欢,收为养女。还没等她们长大接客,上海解放了。一天夜里,突然来了几辆大卡车,把会乐里的妓女全部收容了。金山奶奶被送往江苏大丰,就是我多年以后接受改造的地方。我曾经在大丰农场遇到的一位阿婆(在前面的章节中我提到过她),给了我很多帮助,她就认识金山奶奶。她是改造好留场的,一般人都回上海,政府会安排工作。

  金山奶奶出来后,去了金山,因她收养的女儿在那里。这姑娘从来没接过客,收容妓女时,甄别为受压迫的姐妹,被放了。随后,政府发现她会唱锡剧,就安排她去金山锡剧团。从此,金山奶奶深居简出,开始过平常日子。她隐瞒了自己开妓馆、受改造的历史,向政府申请烈属待遇。根据她的回忆,又多方调查,政府批准了她的要求。高部长作为烈士是确实的,现在,你去常熟的新四军纪念馆,还能在馆中看见他的事迹。这是有史可查的。

  有这样一种光荣的烈属背景,金山奶奶便又当选为好几届金山县的人大代表。但文革时她也闹过笑话,请她去讲革命历史,她常常东拉西扯,念起旧社会的好来。对这么一个脑子糊涂的老太太,又能拿她怎样?以后不让她讲就是了。

  她曾经还努力想恢复党籍。但这件事情办起来就并不简单了,一般至少需要三人证明才行。那年我生日,她和外婆叨叨的,就是党籍问题。高部长的警卫员后来在贵州省委当了大官,有次来上海,与她不期而遇。当时,两人感慨万千。警卫员曾一口答应,定当为她解决党籍的事,但后来究竟没了下文,不了了之了。

  我亲奶奶死后,爷爷曾向金山奶奶提起过结婚的事。金山奶奶说,她现在是革命烈属了,孩子们也靠着她的脸面生活,算了,等来世吧。

  我相信金山奶奶是有情义的,她真的很为难。不然,她不会在我出生后,主动提出帮着照看我。

  为了成全金山奶奶和她的新生活,我们后来就一直没有去找她。

  我上大三那年,想来已经事过境迁,感念她曾经辛苦看养我,就去金山看过她一次。她见到我,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买菜做饭,唠叨家常,忙得不亦乐乎。她说,我很象爷爷。

  吃完饭,她跟我讲起了往事,应证了我听来的并没错。她希望我有朝一日可以把她的故事写下来。我很高兴,现在我获得了这样一个机会。

  金山奶奶打开手摇唱机,放了一段《丁香舞曲》给我听。她说,和她一起来金山的,还有那位小冤家。她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住在养老院。有一日,也象现在一样,放着这首曲子,她们相拥在一起,随着节奏慢慢摇晃。她们互相感叹,还有多少日子好活。

  没过几日,那个冤家死了。给她洗身子的时候,在她阴道里找到一根小金条。

  摘自我的《预言诗》

  树色彷徨。铁轨把冰天的意图刻划在雪地,射出两道逼人的寒光,直指皇都。鸿稀鳞绝的时代,鹰击长空。长空悲凉透彻,掩不住天国晚宴的喜庆。天国晚宴的餐桌上陈列着悲剧和喜剧的角色。

  我心空明,我心升起一股烟,袅袅上升,勾勒着一条通向灵魂的曲径。苍茫大地无声地咀嚼落叶、松针、血汗和意识形态,在它的腹中蕴结为煤和钻石。我和大地相依,我和大地也达成了不可流于肤浅的共识。

  如果我死去,我的尸骸将扩展大地的面积,而我的灵魂是否得到解放?或者变得无依无靠?

  大地谈到了它的灵魂,却不是煤,也不是钻石。我感到安慰的是,面对灵魂,我们都一无举措。

  啊,这又是一次警告,又是一次锻炼。真理微笑着说:生与死的锤打,成全的既不是你,也不是大地。

  我还是一个浪子

  叶亏夫曾经对我说,他也很想到外面去闯,可惜自己是独生子,走了就没人照顾双亲了;说我有个妹妹,可以分担我一半的义务,他很羡慕我。

  的确,现在家里的事务,全部由妹妹照管。父母年岁大了,而我还是一个浪子,漂流在外。什么时候才能回到父母跟前,尽心尽力地做几天孝子?中国人是不能没有祖宗,没有家的,一个晚上没有固定床铺睡觉的人,千万不要相信他。

  有时候我想,我身处异乡,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诗歌?为了音乐?为了文艺革命?我不能满意这么简单的目的。从前,我沿街卖唱的日子,似乎还有答案,那就很清楚,是为了谋口饭吃。现在衣暖食饱,即使回到上海找份工作,也并不困难。但为什么还要漂流?

  我登上黄浦江的渡轮,乘过去,又乘回来。看着春夜空中的云彩,它们飞舞张扬的态势,让我感到充实。轮船破水而行。水跃起来,就是浪;落下去,就还是水。

  大自鸣钟又响了。夜深了,我该回家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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