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报记者 许荻晔
实习生 严彬 发自北京
日前,早报记者在京对《一代宗师》编剧与武术指导徐皓峰进行了专访。
徐皓峰,1973年生于北京,初中短暂习武,曾在中央美院附中学油画、北京电影学院学导演。执教于北京电影学院之外,他拍电影,写专栏,出版小说,研究道教,整理民间武林人士口述。2006年出版《逝去的武林》,王家卫因此请他担任《一代宗师》的编剧与武术指导。徐皓峰执导的电影《倭寇的踪迹》入选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新片《箭士柳白猿》获得金马奖多项提名。其长篇小说《武士会》于本月出版,堪为《一代宗师》前传。
王家卫外表时髦内心传统
东方早报:你怎么参与到《一代宗师》中来的?
徐皓峰:王家卫此前花了3年时间在北方武林中寻找民间高手,听到其中很多人提到我之前的一本书《逝去的武林》,然后他来找我,相当于我是他寻访的最后一站。之前他做导演时,都是自己编剧,但这次他想把北方武林的气质做出来,就让我联合编剧,一块写。我当时自己要做导演,介绍了邹静之[微博]老师给他。我说,“武术你自己懂,邹老师对北方的人情老理儿了解比较深,你们可以联手,我去尝试我的导演路。”结果他还是希望邹老师写文戏,我写武戏,毕竟编剧中能写武戏的不是太多,所以我就答应下来了,自己拍片的时候就写写停停。
东方早报:跟王家卫合作的感觉如何?
徐皓峰:他和人合作有他的方法。在中国习武和拍电影一样,很多都没有规矩,(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所以他一开始并不是很容易信任人。我刚开始给他介绍一个东西的时候,他不见得相信。甚至他会用武林那一套:虽然判断这个东西是真的,但他还要再讹你一下,看能不能引出更真的东西来。一开始,他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和我探讨,相当于对我进行考试。通过考试就好了。
我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是大导演,也犹豫了一下,因为在一个气派很大的人面前,你可能常常会觉得他是对的你是错的。但是建立信任以后,他给我的感觉就是高中、大学里的篮球老师,因为他身高特别高。熟了以后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很友善的人,可以从他身上体会到大学同学的那种感觉,因为彼此完全不设防,他还喜欢展示自己的幽默一面。另一方面,他是一个读书量极大的人,在他时髦的外观之下,内心的核还是传统的。
他生活中不戴墨镜。我觉得(在公众场合戴墨镜)很好,把自己的个人生活隐藏起来,他摘了墨镜在外面吃饭,没有人能够认出来,保障了自己的正常生活。
对叶问一段空白历史的猜测
东方早报:许多武侠电影都试图回应文明冲突、民族危机之类问题,包括之前的几部叶问电影。在《一代宗师》里会有比较不同的诠释角度吗?
徐皓峰:这个问题对王家卫同学来说可能是比较次要的问题,他其实更关注的是文化体制自身的(问题)。因为做中西文化对比的思路是一个比较老的思路,从清末、“五四”就开始了,做了一百多年,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事情不是对比一下就能解决问题的。尤其在对中国文化的问题上,对比本身是不公平的,拿别人的优点来对比我们的缺点,这个文化不就崩溃掉了么?王家卫为什么拍叶问,因为他是一个一直在表达西方的殖民地文化如何改变中国的导演,到《一代宗师》,他想的问题又向前演进了一步。他不要对比,对比只是第一步,对一个40岁的男人,要换一种思考方法,深入到这个文化体系的本身进行思考。他之所以花3年去探访民间武林也是这个原因,不要做什么高屋建瓴的对比,而是做深入的东西:文化体系本身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哪些特征,有哪些症结。
东方早报:那他会关注哪些东西?
徐皓峰:王家卫对北方武林很感兴趣,之所以寻访3年,是因为要了解北拳南传的历史。上世纪30年代一次,解放前一次,都是大量的北方拳师南下。他想拍一个故事,关于南方武人叶问跟北方武人的交集。
我们当时考虑的是,不单要写一个叶问,光写一个人是很局限的。《一代宗师》要写历史的隐情。在叶问的历史上,有一段时光是查无实据的,他到底去哪里了,干了什么事情,有一段空白,只有一点点蛛丝马迹。《一代宗师》就是对叶问历史上这个空白的猜测,也就是中华武士会第二代、第三代的时间段。
中华武士会建立在1912年,它并不是一个泛泛的武士行会,是要以此建立中国自己的武士道精神。在武举制度、镖局制度消亡之下,习武人是消逝了还是演变成新的阶层,他们如何建立自己的武士道精神,这也是《一代宗师》的背景。
东方早报:《一代宗师》跟王家卫以前的电影会有一些风格上的不同吗?
徐皓峰:王家卫之前拍的好多青春色彩的电影、表达都市人心态的电影,其实都有它们的历史背景:一是中日战争,二是1949年大量的上海人移居香港,这是王家卫的历史,不管拍得多么现代,片子里始终会有一个上海老太太。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对历史的需要会加强,尤其进入中年之后,会变得空前的鲜明。西方人要完成自我,往往最终依靠宗教,如果未能完成这个归宿,会很焦虑。但是中国人(完成自我)的归宿往往是史学,我终于厘清了我自己对历史的脉,理清楚了历史的线索,我就知道为什么会有此刻的我。所以中国人的归宿是很具体的,虽然说得意而忘形,但是中国人的情感归宿一定是要形神俱妙的,这段历史中所有的人情世故都要弄得很清楚,在这种探讨中爱恨情仇可能很次要,时代的大悲剧可能也不是很重要,很多时候都是在探讨老的人情世故,老的规矩,这里面是有中国人的样子。所以中国人的乌托邦不是在未来,不是在想象中,而是在一个历史的瞬间,这是中国人的历史观。我觉得王家卫拍《一代宗师》,就是要完成这样一个归宿。
东方早报:通过规矩来展现文化有没有一些细节?
徐皓峰:比如拜师礼,现在很多影视,就说“来给师父磕个头”就算完成了。但按照规矩,在拜师礼上不是只有师父一个,还有相当于介绍人的引荐师,徒弟的父母也都得到场。门规要由训导师介绍,师父还要发给徒弟关于门规的帖子。整个拜师仪式完成后,训导师最后跟徒弟讲的一句话是:“师父从今以后是你亲人了,以后你结婚的时候就不能让师父拿钱了。”拜师礼之后是吃饭,现在有些影视里是“你师母已经包好了饺子,快去吃吧”,其实是不真实的,必须是去外面下馆子,即便徒弟很穷,那就去便宜的地方。这些在《一代宗师》里都有体现,一个行业肯定有其特殊的人际关系、人情世故,跟其他行业不一样的。比如梨园行的规矩肯定跟脚行完全不一样,《一代宗师》就是希望能展现那时候的武人怎么说话、怎么做事,个中心态,人与人交往的分寸感,这样一系列的规矩。
废除师徒制是建国之后在各行各业实施的,现在渐渐在恢复,但经历了五六十年无师无徒的时代,要恢复其实很难,这也是文化的悲哀,没经历的东西很难复原。
让不会武术的演员会武术
东方早报:为什么要让演员花好几年时间来学武?
徐皓峰:这是王家卫要创造一个新的方式,这也是香港人的自我造反。因为以前说香港的武打片厉害,主要是武术指导厉害,比如程小东[微博]、袁和平,以演员不会武术为标准,通过武术指导,把演员拍得武术很高的样子。这套拍摄方法已经普及,那现在就需要一个造反。剪接方法、武术设计再漂亮,也没有专门的武术家漂亮,王家卫想做到的是返璞归真,他觉得真的东西是最好看的。
东方早报:为什么给章子怡[微博]、梁朝伟[微博]、张震[微博]的角色设置这样的武术门派?
徐皓峰:“梁朝伟”是咏春拳,相当于一种作为个人爱好的,不受政治和传统干扰的民间小拳种代表。而代表门派传统的,就是“章子怡”这一支,她是中华武士会的第三代,“赵本山[微博]”是第二代。而“张震”的八极拳,在武林属于边缘,但是有政治背景的,跟满清皇家走的比较近,溥仪自己还是八极拳的传人。当时东北有汉奸、日本人、志士,是个复杂的乱局,王家卫很感兴趣,就需要张震来展现这个乱局的背景。《一代宗师》等于通过这三个人总结了习武人的三种类型。
东方早报:咏春、八极、八卦三个流派在武学上各自有什么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