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皓峰:性质上不一样。武术的本质是杀人之技,等于说是国之利器不轻易示人,要在关键时刻才使用。体育是一种平时健身的方式,甚至都会提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口号,用这种方式来降低竞争性。而武术面对的是最大的竞争:生死。这两者在标准和方法上也不太一样。事实上,东方人的世界里没有教堂,东方人的教堂是聚会,比如说农村的拳场、城市的武馆,或者日本的道场。义和团之所以闹起来,就是因为拳场成为山东、河南乡村的主要生活方式之一。西方人在中国土地上建教堂,中国人反感,就建立了拳场,以此为基础才有义和团这么大的运动。拳场、武馆是清末以来中国人的主要生活方式之一,但是现在没有了,1949年以后延续了一阵子,但最后消失了。但文化要流传,必须是有一个形式的。像日本,并没有把东方的武技变成西方的体育课,还是以武道馆的形式保留了武士道文化,不仅传武技,还传规矩、传道德、传礼节。中国的年轻人愿意去上跆拳道的道馆,上剑道的道馆,因为他觉得有规矩,有服装,有人和人交往的礼仪和团队的道德,而他们不愿去中国的武道馆,唯一的规矩可能就是廉价的松垮的中式服装,还可能有很多夸口的骗子。
东方早报:是否还有一些原因,比如生死观转变,现代社会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强调,使得武道渐渐与日常生活脱离,成为一种只可远观的东西?
徐皓峰:是,武道的生死观其实是“敢死”。你只有敢死,才可以坚守某一种价值,当然也许你最后是没死的,但要“敢”,我们原来的革命爱国主义教育也是这样宣扬的,日本武士道也是这种精神。如果一个民族“敢死”,它就不可战胜,因为有必须固守的价值观,有强大的精神支柱。而如果一个民族是以“好死不如赖着活”作为心理底线,那这个民族的精神一定是很单薄的,是垮掉的。如何重新塑造民族精神,光靠读书是不够的。
希望重塑叶问品牌
东方早报:你所提到的那些武林中人的文化、规矩,在多数武侠片中很难看到。
徐皓峰:武侠片在中国很多时候是为了满足劳动阶层的某种需要:体能上的幻觉的欢娱感、人种的欢娱感。武打片里男的打架一定要脱了上衣,也是这个原因。包括李小龙对功夫片的变革也不是在审美和故事情节上,而是改变了打斗的场面和方式,还要喊一句“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这就是一个人种学的口号。真正在审美上做出改变的是胡金铨导演,但是胡金铨并不为劳动人民所接受,他后期的武侠片,高级人种学的优越感的幻觉出现得很少,人们觉得看了不过瘾。有些东西可能你觉得它低俗,但是存在了很多年毕竟有它的道理,群众基本的愿望我们还是要满足,但是最可怕的就是一个文化产品只有一个层次。
东方早报:对很多年轻人来说,港产武侠片奠定了他们对武侠的想象。
徐皓峰:香港电影有一个很大的市场在东南亚及黑人地区,他们看武侠片并不当其是武侠片,而是当综艺节目,当一个晚会。你看香港很多武侠电影,情节并不完整,由一些打斗场面拼凑,但是对这个市场来说够了,拍到这个程度就可以赚钱了。所以这就造成了香港电影不重剧作,把全部精力放在武打和枪战上。技术上不能和好莱坞比拼,就发明了“小米加步枪”的方法——既然没有那么多钱置景,那么就用镜头分切来拍,结果倒别开生面了。这种方式的成功影响所有好莱坞大片的打斗都是港式电影的打斗、剪切,而它的失败也因此而起,精力过分集中在上面,对其他要求就放松了。而大陆的电影基础是在苏联电影的基础上,看很多香港商业片就觉得是简装电影,比较抵触。而且香港的商业模式是一部成功就不断追拍。有时候香港导演来大陆拍戏,第一部会很谨慎,但如果一旦成功,第二部往往就又回到“这样就可以了”的东南亚成功经验的思路了。比如,《叶问1》很谨慎,《叶问2》就比较薄弱,故事基本模仿《武林志》,接着到《精武风云》,导演就完全陷入“这就够了”的思路,大陆观众就会觉得“为什么越拍越差呀”。对于香港导演来说是合理的商业举动,但是大陆观众有作品的概念,来回比较就会觉得一部不如一部。
东方早报:但这种方式反过来也会引导观众的口味,你怎么看这种影响?
徐皓峰:全世界的人看日本的剑戟片,看的是里面的文化;看中国的武侠片,看的是里面的打斗场面。这么一对比,差距就体现出来了,但这也是有必然的:日本在自卑心理中,有一种文化上的诉求,所以就发展起来了;中国武打片是只要打下去就能赚到钱,所以不能纯粹从文化上去评价谁高谁低。日本在二战前的武士剑戟片也是单纯暴力的,但因为融入文化的东西,才到现在的境地,不然就死掉了。像美国西部片,因为只是打来打去,背后的一点点文化依据太单薄了,就死掉了。到下一阶段,武打片也一定要融入文化的东西,不然是会死掉的。
东方早报:武侠片的出路有哪些方向?
徐皓峰:一方面,像日本剑戟片一样,更多保留传统的意识、传统的风俗。另外一点,武侠片和生活是有距离的,所以武侠片可以和黑帮片一样,成为一种寓言性的电影或者说是一种比喻性的电影。毕竟黑帮片很多时候并不是在说黑帮的事,人们看黑帮片并不是学着如何除掉办公室的同事。黑帮片通常完成的是两件事,一是完成雄性的图腾,二是对权力结构的隐喻。
我自己的电影,我命名为“武行电影”,跟武侠有一定区分,因为武术对我来说不是一种想象,而是一个具体的、实在的行业,我接触过的武林人物是真实的、在城市里定居的,武功招数是有渊源的,是一个实在的行业,按照规矩、按照人情运作,但我还是需要培养自己的观众。比如金庸很成功,他把武侠小说的读者的文化层次提升了,我希望在影视上做到这一步,看惯欧美动作片的人,第一次看我的片子可能有一个审美落差,有反感,可是看第二遍的时候,就可能会觉得里面有妙处,有道理。我还是希望能培养一批文化程度稍高,最好是对传统文化感兴趣,能产生共鸣的观众群。
东方早报:你是否觉得一些武侠人物比如叶问被过度消费了?
徐皓峰:这个现象和香港电影追拍的特点是联系在一起的。当年李小龙去世的时候,全世界出现了100多个关于李小龙的电影,中国人、泰国人乃至黑人都来演李小龙。这是一个高度的消费品,也是无可厚非的商业模式,跟电影市场的不稳定相关。比如美国电影的商业市场相对稳定,制造的东西不会被过度消耗,所以《蝙蝠侠》大卖之后,一定隔几年再拍,不会跟着拍,而且非常谨慎。这就是品牌意识和跟风意识的差别,前者看的是品牌的商业潜力,不能倒,不能让它贬值,我们目前的电影市场还没有这意识,一看这个赚钱就赶紧都来了,还是小商小贩的水平,这也是中国制造业那么发达但是没有建立起世界品牌的原因。叶问的确是被过度消耗了,但希望《一代宗师》能够重塑起这个品牌。
东方早报:民国时期有武侠热,上世纪80年代也有过,这两种武侠热的心理成因是否相同?
徐皓峰:民国时候的武侠热,一是因为闲人社会里大家有谈古谈奇的需求,二是面临列强入侵,要寻找文化的自尊心,所以很多武侠小说会写传统文化。当然这种自尊心可能也是精神鸦片,比如还珠楼主的小说里,有炸弹、原子弹之类,但这不是科技发展,而是武功练出来的,所以还珠楼主建国后写的检查,说自己写的是精神鸦片,这个词很严重了。上世纪80年代的武侠热,是因为现实生活单薄的悲哀。我们那代人当时最盛大的文艺活动就是看周润发的《上海滩》,受到的教育就是黑帮教育。之后才看到金庸,当时最吸引的不是武功招数,而是其中对中国文化各个领域的展示。这才知道了生活的丰富性。
东方早报:可以理解成,武侠热里有一种希望重建民族主体性的需求吗?
徐皓峰:其实这30年,我们没有建立起主体性,我们的价值观是混乱的,很多人觉得活在拜金主义时代,觉得没有人情,没有道义,人也是没有风度的。上世纪80年代的武侠热相当于只是打了一次鸡血。之前百废待兴,社会逐渐稳定的时候,大陆也学香港,拍了几部武侠电影,《武林志》、《少林寺》等都不错,但之后武侠热非常迅速过去,被霹雳舞热取代了。
东方早报:还没有到一种文化自觉的程度,只是一种潮流?
徐皓峰:对,这种热迅速被别的东西取代,而且对文化的新鲜感也就是在上世纪80年代,1990年代经济搞活之后,大家唯利是图,钱成了唯一的标准。街头打群架的,唱歌的,比拼录音机的事都没了,都忙着赚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