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无人区》里,”夜巴黎”小卖部的老板娘,总要对每个来问事的人说:“给我五十块钱,我替你保密。”
她怎么那样笃定?她怎么知道来人必然有秘密?她怎么知道他们的秘密她也有份?事实上,每个来人也都战战兢兢地付出了五十块钱甚至一百块钱封口费。
因为那是无人区,每个来到无人区的人,必然有些秘密,他们是亡命之徒,是失魂落魄的人,是秘密把他们推上了不归路,就算此前没有秘密,在那样一个失管失治,一切文明世界的规则都失效的地方,人也难免会发生些秘密。
就像那些敲诈官员的人,即便用些PS得很拙劣的照片,用套在谁身上都适用的恶行,漫天撒网地发出短信或者信件,也都能有所收获。法外之地,法外之人,必然有些秘密。
老板娘在这条食物链的下游,是动物世界里的牙签鸟,她要得不多,她只是牢牢守着那条规则:这里的人都有秘密,没有,也会有,即便在戈壁里没有,到了“夜巴黎”,也会有。她就守着这条规则过活。
的确,她没有看错,她的规则一直有效。无人区里的人,都有些难以言说的秘密。
2
《无人区》的故事因动物而起。
隼,一种猛禽,在白天出没,在鸟类中,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它的珍贵,也多半因为它的凶猛,越是凶猛,越能增加收藏者的荣耀,成为一种身份象征。这已经说明了一切,是什么人在收藏它,什么人才能捕获它。
以它为符号的人,以它为图腾的人,以它为精神象征的人,用它作为引子,已经说明了这场争斗的实质,这些人的精神形象。
那是丛林和荒漠世界争斗的平移,没有规则可言。
3
律师潘肖却是带着规则而来。
尽管,他的规则,也依然是流氓的规则,讼棍的规则,带着小聪明和小市侩,但也还是文明世界的规则,是有第二者、第三者时的规则,有高悬的律法可依的规则,是人和人相处时,博弈、摩擦后建立起来的规则。即便残酷,但还有章法,即便无赖,也还有顾忌。
所以他还相信契约,还相信签名,相信自己有所依傍,可以表达自己的不满、愤怒,比如对尾款有可能被拖欠的不满,对卡车司机将浓痰吐到他身上的不满,对加油站老板敲诈行为的不满,并和他们叫板,给他们扣上“敲诈勒索”的罪名。
他有瑕疵,甚至是比较大的瑕疵,但平常人,在混沌的凡人世界里,也无非如此。
事实上,无人区是一个魔界,自从他开着红色小车绝尘而去,离开了那个有法庭、有小饭馆的小城,就等于进入了魔界。在无人区里,一切规则都失效,一切博弈都失灵,一切表达都显得多余,这里信奉的就是简单的强力,申辩显得无力,讨论都是画蛇添足。连电话都没有信号,车也特别容易坏。
他没有强力可以依靠,他随身带来的规则,成为他在那里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所以,他申辩,他热衷于口舌争论,却被一声枪响,或者一次锤击迅速驳倒。
他的小奸小坏,因为遭遇了没有任何来历的大恶,因而转向,他的信念、他的善良,反而得到了空前的激发。
这不像别人说的那样,是一个没有好人的电影。
它只是没有英雄,但它有善恶。
4
可以这么理解么?
也许是过度阐述。
无人区,就是此刻中国的镜像。
无人区是个悬浮的魔界,虽然在地球上,却不能当作可以供给生存的土地看待,到那里去的人,是没有土地的人,律令固然对他们失效,就连依附在土地和稳定的生活中的道德感,也已随着迁徙而失落。
王朔曾说:“生活深处有一种野蛮的力量”,他们也许就是这种力量最好的代言人。
5
所以,那个被人们视为画蛇添足的结尾,显得特别重要。
那女孩去舞蹈教室应聘一份工作,并且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经历,“在无人区的那几年,别人不把自己当人,自己也没有把自己当人。”在一群穿着舞裙的孩子中间,她像是大梦初醒——从一场恶梦中醒来,然后被天使围着。
我喜欢这个结尾,一个故事,既要走进无人区,也要走出无人区。即便是为了对照的需要,走出也格外重要,走出无人区之后,那个温暖明亮的世界,和那个恶梦世界进行对照,让黑的显得更黑,绝望显得更有力。也把此前的故事全部推远,一种心理上的距离由此产生。
观众需要这样一个安全的距离。
她甚至有了名字。
许多人问,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前面一点也没有交代?
我想,那正是编导们要的,无人区里的人,都没有名字,人们从不互相介绍,也没有人问别人叫什么名字。他们只是死者和生者,是猎物和被猎者。走出无人区,她必须有名字,也许这个名字是她从前的名字,也许是她临时编造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回到了一个需要有名字的地方。
她拉开窗帘,犹犹豫豫地,阳光一下洒了进来。
6
有好几个我喜欢的段落。
比如,深夜的戈壁山沟里,黄渤和徐峥、余男的对峙和对话。既朴素,也暗藏玄机,没有一点矫饰。如果黄渤和徐峥因为这次的表演,在电影奖上获得提名,那个段落,作为回顾,再合适不过。
再比如,余男的钢管舞。那一段,让这个故事,总算有了一点生气。
7
我还喜欢里面的口音。
新疆话、河西话,“SH”和“S”不分。学得惟妙惟肖。
那口音让我觉得亲切,作为一个在新疆出生,在甘肃长大,现在也依然生活在这里的西部人,那口音再熟悉不过。
但,作为一个西部人,我也并不觉得,那里面的一些场景让人难堪。比如,在“夜巴黎”,人们用大刀,一下一下地砍着一只羊还是一头猪,观众哗然而笑了,我听到有人笑说:“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西部。”
直到一场对话结束,砍肉的声音还在一下下传来。观众又一次哗然而笑了。
在别的地方,这一定无法构成一个笑点。
我想起去年的一件事,一个南方长大的女演员,来我们这个城市,去逛夜市,被吓得花容失色,夜市的摊点上,羊头、羊排,都码得像一道墙,她称之为CULT,并联想起了《粉红色的火烈鸟》,毫无疑问,她被网友攻击了。
看到砍肉,我也笑了,但丝毫不觉得冒犯,因为在某些地方,也的确如此。
而且,我并不认为那是西部,那是一个镜子。
一个映照着生存之境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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