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真的——《陆犯焉识》里的几个女人
爱情恐怕有无数张脸，但这些脸都会说这样一句话：我爱你，真的。当然，有的听不见，有的太响。
红如鹦鹉舌，黑似蝙蝠翅——恩娘(题出《金瓶梅》)
先来说说恩娘。
恩娘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看的爆米花。一个黑漆漆的炉子转着转着，砰得爆出一片香来。但吃着却实在是不充饥，也并不解馋。所有的好处似乎都在一声响里没有了。但，香的时候，是真的响彻天际。
恩娘一生孤苦，总是不尴不尬的身份，总是有人想甩了她。她便是如履薄冰的盲人，她便是那希望有人骑一骑的瞎马。她当时好看的，有肉有骨。但她不能靠这些，她的皮肉只是那眼珠滚来滚去的荷叶。撑得极开，但看见的只有上面的泪珠。
她不哭不闹的时候也非常精明，上得厅堂进得厨房。对于她，爱陆焉识是心安理得挂在生活里的锚；爱陆焉识却不能摆在脸上，是她的识趣。是她的算计。也是无奈又不甘心的一个转身。
她始终活在大家的冷眼里，堪堪说破，却总是险之又险地让她保全一个长辈的脸面。她就像在蜘蛛网上爬来爬去的一只小虫，全看人家是否终于不耐烦。
她自己恐怕也没有想到，不耐烦的首先是她：我原来是知道你是没有用的。可是我总觉得你也是这个没用的好处。但想不到你这个没用现在是真的糟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全是因为她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争先恐后地冲出来准备杀敌，自己人却厮杀起来。面对着动了一辈子心的陆焉识，她其实得到了很多东西。可惜她也只能嫉妒，嫉妒到各种阴谋诡计都用光了，红得都落在人眼里，人家心里却终究把他当做是黑的。
但有人翻弄，恩娘也算是不枉一生。
是苦是甜，她早已经忘了去想。
你像春风轻轻柔柔吹过我身边——望达(题出《罗大佑》)
遇见望达对于陆焉识而言，最重要的是和望达真正分手以后。所谓裙裾摇动，他终于看到别人的裙子，他终于也知道爱过，是真的可以过去的。
望达有一个比较吓人的头衔：初恋女友。在男人所有的女人里面，初恋女友就如早夭的亲生子那样身份特殊。他们献出彼此的初一切一切，包括初次分手。
陆焉识着实伤心了一阵，他一生值得伤心的事情应该很多，但这一次他是在体力和余暇都异常充足的前提下伤心，所以也的确滴沥不尽好久。
然后望达给了陆焉识第一次离开自己生活轨迹的机会：去加拿大。
这个诱惑甚至一小半治愈了陆焉识的伤心，可惜陆焉识还是基于无用的性格不敢开始这一切。但其实望达我实在不觉得算是好心，颇有我可以不要你，你却不可以如此放弃。
陆焉识看穿了这点，他痊愈了。让人非常感伤的就是，把一个东西弄脏，那个东西的伤害值就消失了。就像一阵风那样消失了。
这是我唯一觉得丝毫不存在爱的关系，虽然他们做了那么多次。
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冯婉瑜(题出《红楼梦》)
全书最让我难过的是一次陆焉识带冯婉瑜出去看电影，冯婉瑜怯怯地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冯婉瑜是那种所谓一辈子都没有见过如此静的女人。为了陆焉识各种委屈，相对陆焉识坐牢之后的百般折腾，之前在恩娘和陆焉识之间，她更为委屈。
恩娘对他基本就是正室给老爷纳妾固宠的手段，或者就是买一送一的填房丫头。当然买的是冯婉瑜，这样恩娘可以掩耳盗铃地把自己送出一部分，然后是一大部分，哪怕送不掉最重要的那部分。
冯婉瑜安之若素。因为她只觉得和陆少爷可以在一起，就是做人形木偶，已然幸福。
她是不觉得陆焉识爱她的，她想的就是自己原该是不得到爱的，陆焉识能赐给她的就是让她去爱。所以她会忐忑不安地问：你为什么呀对你这么好。
冯婉瑜最后的日子会一丝不挂在屋内走来走去，陆焉识悉心照料。如果真有循环，真有命数，陆焉识算是一点一滴去还。
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情，也全然不知他最后做过的事情，她受苦太多，最后落得白茫茫一片干净，她用她自己的骨灰给自己写下了那个答案：你这样好，如何能待你不好。
我不会怜悯别人家的树木——韩念痕(题出《我是凤凰，只在烈火中歌唱——茨维塔耶娃诗选》)
如果要问陆焉识爱得是谁，我总觉得和他真正狼狈为奸的要算恩娘，春衫薄杯子软的是望达，真的爱一个人，真的，他一定会说是冯婉瑜。旁人眼里，他也算是千山万水，百转千回。
那么，韩念痕呢？
韩念痕爱陆焉识，但她看了陆焉识的那些信，于是撒手而去。
韩念痕和陆焉识是分分合合过的，最后算是众目睽睽之下，千夫所指之下。她笃笃定定地过日子，做生意。我觉得陆焉识一辈子所谓的好日子也就那么几天。
那样做，当然是爱。韩念痕不是没有过男人的女人，她可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望达，也不是躲在别人角落的冯婉瑜。她其实倒是有点像恩娘，但重庆女人大概喜欢明刀明枪：堂堂之师，正正之旗。于是她去爱他了，爱得那么周详那么没有退路。
但她就是那枚蓝宝石领带夹，货真价实，却没有人懂得如何用。
总想这一出戏唱到后来会不是望达的欲擒故纵，会不是冯婉瑜的逆来顺受，又或者干脆水陆道场齐上的，恩娘那招牌式样的哭哭啼啼。
什么都没有，韩念痕就那样走了，干干净净，破瓮不顾。
当然，你可以去想她是正强颜欢笑，但她又怎么会再去在乎。
她爱的时候是有条不紊的，她放下的时候也是斩钉截铁。
她就是你觉得那么好的女人，可是你哪来又知道她到底哪里是好。
陆焉识爱了四个女人，又被她们所爱，但就如这世上的爱已经少有，相爱是几乎没有。他哪里懂得那些爱的好处，他不过恰好在那爱的旁边而已。
我爱你，真的。这句话当然可以呼啦啦杀出千军万马，但还是会遇见另一句话：
我爱你，真的。就算是真的，那又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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