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元涛
看一个社会对女性的态度,可知文明的最高程度;看一个社会里女性的自身表现,可晓国民的基本素质。民国时期,中与西交锋,传统与现代杂处,男人女人,内心一样的激荡。尤其是女性,身负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压力,寻找与确认自我,是一个极为艰难的过程。男女平权,众说纷纭,当年如是,今日亦如是。娜拉出走之后,并没有白马王子在半路跪迎,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因此,今天我们看国民时期七位美女的日常与非凡,或可得出这样的结论:自立以立人,应该是恒久的人生座右铭。
杨秀琼:看大姑娘洗澡
就在1907年,澳大利亚一女子安妮特在美国旅游,着露肩露大腿的泳衣出现在沙滩上,还被法庭控为“公共场合猥亵暴露罪”。那么,1933年,少女杨秀琼参加全国运动会,着标准泳衣出赛,引得南京市民争相呼朋唤友:“走啊,看大姑娘洗澡去!”这就没什么可怪的了。安妮特的罪名可疑,她猥亵了谁?是男人的目光吗?而民国时期,洗澡与游泳在大众眼里严格区分开来,倒真是自杨秀琼始。
杨秀琼在那次运动会上一人包揽了女子游泳五项金牌。一夜成名,“美人鱼”雅号红透大江南北。一时间,大姑娘游泳呈蔚然之风。在北京,有三名时髦女子酷爱在公共游泳场模仿杨秀琼,因其中一人微驼,被称为“美人虾”;又一人口阔,被呼为“美人蛙”;再一人肤略黑,众人遂称之为“美人龟”——这都是民间笑谈,摆不上台面的。
能摆上台面,被当成报纸娱乐头条的,还是那些围绕着杨秀琼的大人物。其时民国政府行政院秘书长褚民谊负责主持运动会事宜,所以在杨秀琼再从广东东莞老家来南京作游泳示范表演时,他楼台近水,竟亲自驾马车到下关车站去迎接。照片登在报纸上,轰动非常。据传,褚还有意巴结行政院长汪精卫,要把杨撮合为汪的小妾。此说未必可信,因为汪夫人陈璧君是有虎的母老虎,褚宜民如果有那么大的胆子,也不至于后世投靠日本人做了落水的汉奸。当时的漫画家张光宇据此传言曾做一画,愁眉不展的汪精卫眼望玻璃缸里的美人鱼,徒唤奈何——这倒可能是汪精卫的真实心态吧。
遥想当年,有关杨秀琼的新闻足足热闹了个把月,报章杂志连篇累牍,连国民政府主席林森也在庐山接见了她们一家。连鲁迅也被惊动了,在给徐懋庸的《打杂集》写序时忍不住说了一嘴:“简直捧得令观者发生肉麻之感,连看见(杨秀琼)姓名也会觉得有些滑稽。”要知道,他老人家一向是不喜欢谈风月的,可一旦谈起来,也是十分入骨,因为他又说:“契诃夫说过:被昏蛋所称赞,不如战死在他手里。”
而真正在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是一位当时名扬上海滩的相学大师韦千里,他在报纸上公开为杨秀琼批八字。这里有分教,按理说女子的八字应是最高机密,看今天的明星们哪个不对此讳莫如深?可见,那会儿,明星的经验还不太足。大师说的,也不过是些两可的话。他说杨十九年华春心动,这不用他说,那时节女子尚早婚,十九岁再不嫁,就老家里了。大师又说,杨晚年“危如累卵”,凭什么呢?就因为杨属羊!这一点,大师也从俗了。是的,杨晚年,在风光的意义上没能再上层楼,混个第一夫人第二夫人当当,可是,一个女孩子,15岁即已登顶人生,夫复何求?多少属马的女人在厨房里劳碌了一生,多少属牛的女人在田间挥汗了一生——说到底,活人,就是一口心气的事儿,你若一门心思沉溺于不良的自我暗示,就算你属凤凰,也会在梦里被人拔掉羽毛变成一只鸡!
杨秀琼与阮玲玉、周璇是同代人,她们往往挤在同一块娱乐版上。阮与周,倒真是晚年危如累卵,一个自杀,一个疯掉了。而当时的舆论也曾不怀好意地指出过杨秀琼“擅交际”,想来,杨是有着体育人士的直接了当和愣头愣脑的精神,而没有文艺界人士那么多的弯弯绕肠子,因而面对同样的流言蜚语,杨却活得相对平静。树不动,风吹得再猛,也不过是洒扫灰尘吧。擅交际,不是罪名。爱体育,在当时也是得到过一些健康媒体的大力褒扬的,甚至都提高到了改变“东亚病夫”形象的高度,如《玲珑》杂志就这样说:“林黛玉式的女子是我们的耻辱,现代人如果没有刚强的体格,便不会有远大的目光和伟大的希望。”
周璇:被污辱与被损害的
在一般人看来,刘晓庆只有摆布男人的份儿,却从未受过男人的伤害。与她有过纠葛的男人先后有陈国军、姜文、亚丁、伍卫国等等,分分合合间,刘从来没有透露过她因之而情感受伤的半点消息。刘的境遇中有波澜的部分,看起来似乎只与钱有关,包括坐牢。而同为明星,同为女人,周璇却要忍受金钱与情感的双重打击,因而显得更软弱,更无能。
《花样年华》是1946年10月香港华联出品的电影《长相思》中的一首插曲,《长相思》讲的是抗战期间游击队员家属在上海的经历,因而周璇原版的《花样年华》当年吟唱的是抗日主题,如今却在张曼玉与梁朝伟的情欲纠缠中作为背景数度出现。“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圆满的家庭。”这里的花样月样与冰雪样,说穿了都不是人样,与仙子们相去不远,所以泥做的男人哪个能配得上周璇?那么,周璇想如愿得到后三种“生活、眷属、家庭”,基本上就难于上青天了。
关于周璇,最常见的说法是:“三四十年代女人的时髦表情是典雅而妖媚的,既有周璇那样传统可爱的小女儿态,也有秦怡般雍容华美的丰姿。”小女儿态应该是最容易获得幸福的,可周璇的遭遇却不折不扣验证着“红颜薄命”的古话。
周的第一个男人叫严华,坊间舆论都认为,他是周璇的最爱。在他身上,周璇寄托了少女最美好的憧憬。他魁梧,方正,感情丰富,周璇始终把他当作大哥、老师和保护者。周璇的生活中,太需要一个这样的角色了。周璇一直以为自己的父亲叫做周文鼎,母亲花旦出身,是父亲的二房。直到有一天,智力有问题的二哥哥来她这里要零用钱时,无意间露出了一句话:“阿爸不喜欢你!你不是阿爸养的!”周璇如坠冰窑,从此,她开始花费一生的时间来找寻自己的亲生父母。不知自己的出处,非亲身经历者,无以体会其中的苦楚。这种寻找,是周璇至死不醒的噩梦。但周璇和严华婚后的快乐并不持久。绯闻,今天令很多小星星求之不得的绯闻,却使当时的周璇以为严华有了外遇,也令严华误会她另结新欢。冷战之后吵闹,吵闹过后周璇出走,两个人的婚姻终于走上不归路。
明星毕竟是明星,后世人容易看到她的苦,她的悲,可她自己该知道,她也是独享过无数荣华与风光的。因此,有时候,她也容易太把自己当回事,这可能是直到今天很多明星婚姻不幸福的因由。周璇与石挥的失之交臂,恰可用这种心态来解说。
周璇早就看过石挥的戏,他维妙维肖地塑造各种人物,成为周璇心目中崇拜的偶像,但两人见面时,谈话虚虚实实,感情真真假假,在生活中也像在演戏。直到1946年周璇去港前,两人依依惜别中才互吐衷情。在香港,周璇不断听到身边的人告诉她石挥对她的爱情日渐淡薄,甚至还有上海版的小报为证,并不断怂恿她与石挥分手。这一切如一股冷气,使周璇复燃的爱情火苗渐渐熄灭。周璇回沪后,与石挥的见面是客气的寒暄,周还没来得及责问石的负心,石挥就以刊物上周璇“决不与圈内人配成佳偶”的话作反问了。一阵难堪的沉默,一对艺术家的恋史,就这么匆促地结束了。
这样,一个名叫朱怀德的年轻商人捞到机会了,他不但四处奔走为周璇介绍医生治病,还时时关心周的积蓄,为她经营,使她得到三倍盈利。朱怀德表现得既体贴又有能力,周不能不动心。1949年春,周璇与朱怀德同居了,周璇将全部积蓄交给朱。朱带着钱回到上海,却如黄鹤般杳无音讯。1950年,周璇带着朱怀德走后产下的孩子回到上海,谁知朱怀德已经与一名舞女混在一起,见了周璇怀里的孩子竟说:“这孩子,恐怕和你自己一样,是领来的吧?”这出人意外而又刻毒无比的否认,破灭了周璇对他的信任和幻想。彻骨的寒冷浸透了周璇,当她拍摄她一生的最后一部作品《和平鸽》时,“验血”两个字,像突然的闪电刺破她脆弱的神经,她假戏真做,绝望而痛苦地哭起来,在惨楚的哭声中不断哀诉:“是你的骨肉,就是你的骨肉!验血!验血!”
周璇疯了,从此,整整五年,周璇一直被困在另一个世界里。今天谁要提起一句“金嗓子”,没准大多数人都会不自觉地接一句“喉宝”。商业时代,怀旧已是如此不合时宜,空留慨叹,是落寞文人在角落里的哀鸣。阮玲玉早早地死了,周璇却晚晚地疯了,谁的结局更好?这样的问题不能想,一想起来,顿时心生怅惘,兀自心痛无人知。1957年,周璇的病情才得以好转,在此期间,她与一直热诚而殷勤地照顾她的唐棣先生,日久相处,发生感情,两人结合,生下一子。但是同年9月22日,她就去世了。
29年之后,周璇的两个儿子周民与周伟,因为遗产问题,把他们的养母黄宗英告上了法庭。依当时的社会风气,黄宗英还颇以当被告为耻,不像今天,有些人会用先当被告后当原告来为自己赚名赚钱。
胡蝶:当美女遭遇赖或无赖
1977年春,我读小学,任少先队大队干部,在很多个星期三的下午,要到学校去,和老师们一起听校长宣读批判“四人帮”的内部材料。那是些沉闷的昏昏欲睡的午后,只有听到“江青向蒋介石献媚”时,大家的精神才会为之一振。我并不知晓献媚的具体意思,但凭少年的直觉,知道那应该是发生在男女之间的一种不好的行为。一个女人,居然向反动派的头子献媚,是可忍孰不可忍?因此,除了阶级仇之外,对江青的痛恨又有了更深一层的动机。
多年以后,看胡蝶的传记,又一次体会到了这种震惊的感觉。胡蝶,中国第一代电影皇后,堪称佳人如玉,岁月似梦,她的弯弯笑眼和湿湿眼神有着迷一样的魅力,浸透着既人间又天堂的芬芳。可她,却曾委身戴笠,那个在历史课本中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那个在影视剧里阴险狡诈,整天与辣椒水、老虎凳为伍的人!如果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表达的毕竟还是一种惋惜,那么胡蝶与戴笠的勾连,简直会让我们在不自觉间对胡蝶也鄙夷起来。
那么,这种鄙夷是如何发生的呢?为什么鄙夷一旦发生,我们就对一些基本事实也视而不见了呢?今天,越来越多的史料披露,戴笠并不是那样一个歪戴帽子三角眼的恶人,况且,退一万步讲,就算真是一个从地狱里偷跑出来的恶魔,也会有一个人该有的正常情感欲求吧,因此他对胡蝶一见钟情,很真实,很可理解。但我们还是会觉得,一个电影巨星,一个特务头子,两个人的生活层面相差太远了!有史家披露,为把胡蝶追求到手,戴笠使用了特务手段,以求速成。最糟糕的是,当时正值抗战,胡蝶本来藏在香港,想过份小户人家的日子,不想却被日本人发现了,日本军方逼她去日本,要拍一部观光旅游纪录片《胡蝶游东京》,借中国大明星给大日本皇军及“中日亲善”歌功,胡蝶只好与丈夫潘有声一起逃往内地。
逃难途中,兵荒马乱,胡蝶托人运送的三十大箱物品被劫走。消息传来,胡蝶当场晕倒,那是她半生的积蓄,以后可怎么活?此事被胡蝶在上海的朋友杨虎知晓,马上通知了戴笠。戴老板大喜过望,这真是一只天鹅拴着红线从天而降。他马上给他的军统特务们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东西提头来见!整个机构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迅速运转起来,黑道白道,多管齐下。可是几个月后,还是没有头绪。戴笠坐不住了,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了一个高招,他先把胡蝶委托的转运人抓到监狱,给了个侵吐他人财物的罪名,以造成人脏俱获的假象,然后,他手掐胡蝶开列的失物清单,派大小特务们四处购买,到底凑满了三十大箱,封好,送到了胡蝶的面前。
即使胡蝶是个傻子,也该能看出来此箱非彼箱吧,但胡蝶却领了戴笠的情,照单全收了。此后,戴笠有事没事就往潘家跑,尤其盼着胡蝶时不时地病上一场,他好借机问医送药,在病床前嘘寒问暖。要知道,抗战的艰难时期,医药奇缺,往往是一支金鸡纳霜就能救人一命。值得说明的是,戴笠在胡蝶面前,一直表现的像一个合格的情人。柔情蜜意,风情万种,小心呵护。同样是老牌的特务沈醉说过:“戴笠得到胡蝶后,行为稍好一点。”然后,戴笠利用手中权力,给赋闲在家的潘有声找了份工作,送他到了昆明。潘有声一走,戴笠趁虚而入,与胡蝶秘密同居就水到渠成了。据野史载,胡蝶也是以此为耻的,还曾从戴公馆偷跑一次,又被戴的副官劝了回去。直到1946年,戴笠乘飞机失事于戴山,胡蝶才重获自由。
当美女遭遇无赖,当场受害的是美女,被旁观者和后世垢骂的还是美女。这是我们的传统里代代相因的成例。我们不去清剿罪恶的渊薮,却对浮在死潭表面的泡沫痛心疾首。而那些被我们称为无赖的人,恰恰都是有“赖”的。如果真是“无赖”,走私贩毒行贿受贿欺男霸女一类的事会少很多,世界也会太平很多。
我并不想天然就把女性看作是受害者,无原则地为她们辩护,我只想说,无视罪恶之源,放纵那种病态的打探和偷窥欲,以及拚命地添油加醋渲染细节,对这种无良行径,我们自己要有足够的警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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