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饭一信，是性命相见
韩松落
前段时间，微信朋友圈流行一个恼人的把戏。有人突然发现，微信有群发功能，可以用来测试自己有没有被友邻删除，于是，从清早到午夜，微信时时响起，一条条测试信息漂了过来，看到这信息的人，也被提醒了，也学会了，那测试于是像瘟疫一样四下蔓延。
那真是扣人心弦的时刻，也挑明了所有人的处境，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一个非常时刻，求一点正常的人际关系。像从前那样的关系，村里的、大院里的、一幢楼上的人，你送我一碗豆角，我回赠两块咸菜，甚或，什么都不送，只是每天互相看见，连招呼也不打，至多在拉开单元门的时候，为后来的人撑一下，也是情分。这种关系的正常之处在于，你不能把一个在路上常见的人删掉，这种删不掉，顽固地支撑着这个世界，酿成一种情分，这是不得已的情分，但还是情分，能够领略它，需要一份对人世的相信，能否体恤这种相信，是对一个人入世程度的考验。
电影《午餐盒》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就建立在这种体恤上。故事背景，是印度城市的午餐派送制度，城市大，男人上个班，要乘公交、乘火车地走出三十四里地去，中午又想吃口新鲜饭菜，怎么办？女人早起做好饭，装饭盒，委托午餐派送公司，送到自己丈夫的办公桌上去。家庭主妇伊拉，每天在家给丈夫准备饭盒，但显然，丈夫从不碰她做的饭菜，饭盒照旧满着送回来，终于有一天，送出去的饭盒是空着回来的，她欣喜地向住在楼上的姑妈报告“是调味汁起了作用”，姑妈表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简单的对白，说明了她的全部处境。
只可惜，午餐盒是被误送到保险公司的老会计费尔南德斯那里去了，他是鳏夫，马上要退休了，每天晚上站在在楼顶天台上，看别人家吃饭的场景，这一幕，有点像《嫌疑人X的献身》，对孤寂深渊中的人来说，隔壁的灯火和饭菜香，就是救命稻草。所以，他坦然享用了送错的饭，一次两次，甚至在收到伊拉放在饭盒里的声讨信之后，依然没有停止，他回了信，坦然地等下一次盒饭。因为贪恋，哪怕是这种岌岌可危的贪恋。
深情和体恤，就在这里吧。有网友认为，编导交代得不够，怎么？就凭借几封信，她就想出轨了？就想私奔了？但当我经历陌生人之间的关系越多，越发现，那些信，那些片言只语，那饭盒，还有对饭盒的期待，简直是性命相见。他相信她不会停止供应，也不会在饭菜里投毒，她也相信他不会停止回信，或者出言谩骂。他们从一开始，就确信自己走的不是一条人际关系钢丝绳，太平年代，这就是以命相示了。
最难得的是，这种体恤，是建立在匮乏的基础上。电影里到处都是信息。她做饭的时候，能和住在楼上的姑妈聊天，姑妈还放音乐给她听，显然，墙很薄，建筑质量很差，她父亲生了重病，她母亲为医药费发愁，打算向娘家求助。而他呢？以前乘公交车，还有座位，现在只能站着，“我想在夫人的墓地为我自己准备一个当年给她一样的棺材，他们跟我说现在只能卖竖着的，我站了一辈子，没想到死后还要继续站着”。 目所能及的范围里，也都是匮乏，他那些正当盛年的同事们，多数吃不到午餐，每天中午啃两只香蕉，加一只苹果。人口爆炸、通货膨胀、生活水准下降等等与印度现代生活有关的信息，就藏在这些角角落落的地方。
匮乏里的体恤，已经不只是教养、互利这么简单了。生如蚁，贫仅能立锥，胃是唯一真神，要时刻祭拜，这种重重压迫下，还能酝酿出期待，甚至一点欲言又止的爱，还思谋着去那个被当做桃花源的不丹，因为那里的国民幸福指数比较高。这是多么巨大的，对人世的相信。
所以，如果伊拉和费尔南德斯有微博微信，他们会随便加人或者删人么？我想不会，从来就没有什么虚拟世界，那些你无法回避、无法删除的，造就了你，区别只在于，是了解还是更了解，是体恤还是更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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