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庞麦郎谈起:我们为什么要写干露露(2)

2015年01月16日15:56   娱乐专栏  作者:南方人物周刊   我有话说

  看看这份粗略的网络红人编年史,可以大致窥见网民娱乐的口味、视力和音域:

  2004年 芙蓉姐姐

  2005年5月 流氓燕

  2005年8月 天仙妹妹

  2006年2月 二月丫头

  2009年10月 凤姐

  2009年12月 奶茶妹妹

  2010年2月 犀利哥

  2010年底 苏紫紫

  2011年2月 干露露

  2011年6月 郭美美

  2012年6月 四惠大爷

  “有料,去爆,去@,你就是网络推手。”线永京说。而爆料这个词,也常出现在干露露母女的言谈中。 

  生养

  在商城县,打听“农场老雷家”,当地住了些年头的人都知道。

  雷炳侠的父亲今年76岁。他18岁当兵去朝鲜战场时,这地方叫新华大队七里岗。当时,他识得自己的名字,以及“大、小、工、农”,会写1234。他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斗,只是打扫战场,拣些飞机大炮装车运回国内,当然,他见过许多尸体。等他转业回家,大队变农场了。农场职工意味着半工半农,吃国家粮。

  雷炳侠是家中长女,生于1963年。60年代的“信阳事件”直接影响到她。当时农场人都看不出她母亲怀着孩子,妊娠7个月,“挂不住了”。早产的雷炳侠躺在父亲的手掌上,手脚指甲盖都没长全。

  雷炳侠有两弟两妹。大妹征询了姐姐的意见之后,在她开的一家妇幼用品小店里接待了我。很快见到了干露露的姨父、小姨和姥爷,以及刚从北京归来的父亲干德轩。

  两个妹妹眼里的雷炳侠是另一个人,或者说,是她们愿意记住并公开的部分:17岁就在农场的造纸厂上班。家境,用她们父亲的话说,缺油少盐,钱总是不够用。逢年过节,她们总羡慕别人穿新,但父母没买,姐姐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件件新衣裳,全家人人有份。当时她的工资是每月18元,几块钱扯段布够做一件新衣。她素来俭省,虽然如今条件算得好了,但“奢侈品”还不及妹妹们多,招待客人打开的饮料和酒都要求“喝完喝完”。弟妹们谁家有困难,她总是伸手相帮。妹妹们每次打电话去北京,她总是掐掉,再打过来。大妹说,“她觉得她条件比我们好些。”小妹说:“她各方面做得太像大姐了,我从心里尊敬她。”

  雷炳侠则说,弟妹们小时候都被她打过,她在家说话,算数。

  雷炳侠能干,也时尚,她是商城县最早烫发穿喇叭裤的“四大侠”之一,穿戴新潮大胆、“就是要跟别人不一样”。这地方虽处大别山腹地,是国家贫困县,但也是河南的南大门,近武汉,汉正街上的新颖物件隔天就能出现在县城。70年代末80年代初,雷炳侠给弟妹们打的毛衣上总绣着“上海”、“北京”,至少也是“天津”。两个妹妹都觉得“丑”,不肯穿,但姐姐很凶:穿!大妹曾经捂着胸口上那两个字趴了一节课,唯恐同学们耻笑这假冒的城里货。

  “她好像生来跟我们性格不一样。露露也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七八岁时对我姐说,妈,我长大混钱了,给你在北京买房子!我们普普通通,老婆娃儿热炕头,挣点钱过安稳日子就好了。是不是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造纸厂在90年代初因为污染关闭了,雷炳侠一家多了许多下岗工人。那时候忙得呀,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大姨说,她跟妹妹在车站开了一家饭馆,供应早中晚3餐,全家帮手。90年代中期,商城县在饮食、娱乐各方面领风气之先,是河南最开放的地方。雷炳侠的两个弟弟很早去深圳打工,后来在那里定居。

  雷炳侠也去深圳打过工,“那时候忙,没空管她。”她开过旅店,几个床位的那种;在逃生第二个女儿的旅途中,她卖过药,“不是假药,打个比方,1块钱批进来,10块钱卖出去。”我问,那些江湖经验都哪儿来的,她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它们已经化成她身体的一部分:“我们都是看对过的……”区别是,上一辈还多少懂得顾及他人感受,恪守“拿谁的钱听谁指挥”;下一辈更重“我想干嘛”、“我不想干嘛”。共同点是,常常就勃然大怒了,抄起河南腔国骂就招呼对过。

  干德轩是河南北部麓邑县人,脾性更北方,说话又直又硬:中!他也是农家子弟,但念过高中,在商城服兵役后成了雷家女婿,是造纸厂口才比较好、见识比较广的人,最初跑销售。

  26岁上,他得了千金干露露,在农村,属于晚的。大姨说,要说宠,他比我姐宠露露多了。她至今记得姐夫穿着部队里的黄色军大衣,在婴儿夜啼时抱着她在门口“哦哦哦”地哄,怕吵着家人;露露挺大了,给她洗完澡,他还会在她的屁股上“叭”亲一口。

  干露露是雷家第三代中的第一人,姨和舅们都还没成家,全家8口人一齐爱她。小姨说,就是发自内心地,什么都依你,好吃的都给你。她记得跟二姐用羽纱抬着几岁的干露露走在造纸厂的林荫道上,“这是什么呀?”仰躺着的小姑娘问。“这是树。”“那是什么?”“那是天。”在大人们说“是”或“不是”的指点中,孩子开始认识世界。这指点里有常识和规范,有敬和畏,有“这世上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去做的”。

  干德轩什么家务都不让闺女做。小时候,干露露在院子里刚拿起苕帚,干德轩会一把接过去:这不是你干的活,赶紧学习去。到了今天,干露露的内衣是母亲洗。或者,她也会洗,只是母亲在她动手之前已代劳了。每天睁开眼,她第一件事是叫一声“妈——”,雷炳侠必须应一声“哎”,稍后走进卧室,发现她又睡着了。曾有人在饭桌上看见母亲剥好了瓜子递给女儿,当时就震惊了。

  “我也想叫她出人头地。尼玛她要是考上清华北大,我脸上多光荣啊。”干德轩坐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说。他有许多词汇,来自网络和80后。他偶尔也念白字,比如,“登(澄)清你自己。”

  可干露露不爱走这条路。她很小就表现出爱美和有主意。她妈让她穿这件上学,她在包里偷偷藏一件她喜欢的,出门换上,进家门前再换回来。大姨说,有一天,她发现外甥女穿着姐姐的一件大红色风衣,直拖到鞋面,神气活现走在大街上,赶紧叫住:这是你孩子穿的吗?

  大姨曾到北京发廊打过工,会梳一种有十多支小辫儿的发型,下面扎朵红绸子。几岁的露露就缠着大姨:“我要梳那个北京的辫子!”

  那时候,干露露放学进了饭馆,坐在小高凳上帮着擀皮包饺子,看见有客人在门口张望,便吆喝:师傅来吃饭吧,水饺面条包子都有欧。两位姨都还没出嫁,直摆手“丑啊”。一旁的表弟也不敢搭这腔,但露露敢。小姨说,现在回想,好像不该她做的她都做了;别人做这件事,她偏做那件。

  干露露的叛逆期来得特别早。“8岁以后经常离家出走。他爸睡在家门口,拦着。她说,你拦着我?等你睡着了我跳墙,跳墙我也要跑!他爸说,只要你好好上学,我拿命来换!她说,拿命也不行!”雷炳侠说。

  根据干露露自己的爆料:十几岁时,刚有双眼皮手术,她自己攒钱去做……

  “说不通,就用拳头!”干德轩向我挥了挥拳头。但他舍不得下重手,吓唬为主,毕竟自己的骨肉啊。这对色厉内荏的爹娘,常常打完了女儿,偷偷地哭。

  那时,干德轩常常在网吧找到女儿。为了让女儿继续学业,夫妻俩花钱托人换了一所又一所学校。小学初中,好歹念完了。到了高中,干德轩每天早上送女儿去学校,傍晚再去接。

  商城第四完小的校长俞家国是在我到的前一天,在联系电话中才知干露露是这所学校毕业的。而商城一中的肖风华校长,在我第一次拜访时避而不见。显然,他们都极不愿意跟这位校友沾上边。

  之前,《大河报》驻信阳站站长何正权给我上了一堂商城历史文化课。他说,商城地处三江交汇处,也是华夏、吴越文化碰撞交融渗透的所在。北宋的崇福寺塔就矗立在干露露待过的商城一中校园里,成为当地的象征。这地方人聪明、敢做敢闯,更有一点,自古重教育。从科举、私塾一路到现在的应试教育,商城大部分孩子走的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常规路线。然而,河南省的高考分数线在全国都是排名靠前的,竞争异常激烈。曾经有段时间,有名堂的信阳人、商城人都想方设法去北京混个户口,以便减轻压力,直到“高考异地化”叫停。

  俞家国很自然地报出两位校友的名字,一位是去年高考全省第二名,另一位是早些年的全省第七,“都是我们商城出去的。”他说,商城已经连续7年在信阳地区拔得高考录取率的头筹,还有一个上过央视的“状元乡”观庙。“在贫困封闭的山区,高考还是最好的出路。”

  线永京接触过包括干露露在内的许多80、90后北漂,多从农村来。在这些人心中,上学没一点用,所有正统传授的价值观都让人憋闷,都是束缚。像苏紫紫的脱,最初是一种反抗,后来发现是一种“生产力”,能换钱,那就接着脱。何正权说,社会宽容度或者说尺度越来越大,许多人觉得找到一个突破点,杀出一条血路,也能“成功”。肖风华说:农村的孩子现在看起来问题最大——父母都忙于生计或进城打工,电视互联网城镇化建设把外面的世界带进来,而教育严重缺位,不是书本知识,而是做人最基本的一些伦理规范,比如,礼义廉耻。

  肖风华对我说:这几天都在谈论李双江儿子的事,有人说“生儿当如李天一,生女当如干露露”,我觉得整个社会的心理都扭曲变形了,很可怕的事。这个国家真正的危机是思想的危机。价值观的错乱,社会大规模的失德,都是造就干露露的土壤。人们以为教育只在学校,而忽视了家庭和社会的影响。我也走了大城市的一些学校,发现情况都差不多,现在的学生缺两个字:敬和畏,就是不知道什么是值得尊重和追求的,也不懂有所不可为。心里没有敬畏的人,不可能走多远。家长忙于生活,只管生育,不管教育,而社会是个大染缸。我相信干露露在这里的时候就是个天真的孩子,初中生大多还没有成形的价值判断和世界观。她之所以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我觉得跟她后来接触到的人和事有关,也跟她另类的父母有关。

  他最后叮嘱我:不要在报道中出现所谓“母校”;这样的人和事,提得越少越好,最好让它销声匿迹。

  就在发稿前,我终于联系上了商城县高级中学的张忠成老师,在干露露总共一年左右的高中生涯里,他是班主任。“我从没公开承认过是她的老师,”张忠成说,“既然你找过来了,我得实事求是说话。”

  这是一个热情、乐于帮助别人的同学。当年班上集资捐款,她总是比较积极。虽然家境比一般农村的同学好些也是事实,但说明她有爱心。她的交际能力也比较强,跟同学关系处得都不错。

  不爱学习是肯定的。她喜欢画画、舞蹈、表演,但没有施展空间,当时县城里几乎没有培养艺术类特长生的去处(现在有了)。雷炳侠印象中,学校惟一的文艺活动是组织学生转呼拉圈,而干露露可以转一百多个不掉下来。张忠成说,如果从小学就开始培养、打底子,她后来不至于那么急切地想走捷径,“人家叫她干嘛她就干嘛”;如果20岁以前一直处在受教育的状态,她也不会因过早踏入社会而走偏。从这个角度讲,干露露是吃了城乡地域的亏。但同时,急和躁,是之后几代学生的普遍特点,都想速成:一夜间就发了财,一夜间就出了名。

  干德轩睡眠不好。每年“五一”、“十一”、春节,他会北上探妻女,平时,抽点儿烟,独自喝点儿酒。2011年,他跟妻子一路护送女儿出镜商演,只是较少露脸,并回避采访。

  “她静不下心来念书,非要走那条路,你说有啥办法?她早上睡不够,不肯起来去上学,拍电影她可以3天3夜不睡,坐那儿补妆的时候打个瞌睡。她拍那些东西,我自杀,跟老婆离婚,不要这个女儿了?我们要生存!有些事情,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张忠成说,当孩子流露出对人生过高的要求,家长如果有足够的预判、分析和说服能力,多少能平衡一些。“认识你自己”本来就是最困难的事,家长如果顺势押上自己的成龙成凤之心,孩子只会越走越远。

  “我女儿也并没有怎么样,为什么非要坚决反对她呢?让她走自己的路吧。”干德轩一生,除了母亲大姐去世,只为女儿的事掉过眼泪。从没有一部影视作品让他流泪,因为那都是假的,是一场戏。

  是的,都是假的,小姨说,多少年了,我们是XX卫视的忠实观众,看相亲节目里那些人最后牵手成功,海归什么的,眼泪都下来了。我想我女儿以后要是找不好,就上那节目。还有找工作的,我们也盯着看。后来才听说,都是找人来演的。

  姥爷说:从前相对象,要面对面了解,要来往,家住哪儿,脾气暴不暴,现在上电视一会子功夫,怎么就对上了呢?

  “恨得慌啊,恨铁不成钢。”在无数次较量败下阵来之后,干德轩找到了一些说服自己的“名言”,比如:“读书不就是为了找工作,找工作不就是为了挣钱?你看这电视上两个人谈情说爱,他没有家属?她没有爱人?不就是一场戏嘛。为什么他们能演,我们家就不可以呢?”

  正说着,有人来买纸巾,看了看说,保质期快到了。大姨实诚地说,其实都差不多,我们卖不完,没拆封的成件拉回厂里,换个包装又给你拉回来。所以我们不做吃的。但听说奶粉也是拉回去重新磨粉换包装的。顾客听了,买下走了。

  在一些工作场合,干德轩也遇到过鄙夷和挖苦,立马用一些“名言”顶回去。他渐渐,用女儿的话说,从不理解到支持了。他有时也会对女儿说,你去拜个名师学画画吧,那多养心啊。

  姥爷说,他没看过外孙女的视频,因为那些鬼精的孩子们手一顿,画面就换了;他也不想看。“我是毛主席培养出来的人,有许多事情看不惯,心里明镜似的,嘴里说不出。老话说,男不露脐,女不露皮,穿上袜子放下裤管才能见人,可现在舞台上都穿成那样,我们这把年纪,也只能出出长气。”

  “女儿是别人家的,当姥爷的管不着,也没那样的机会。在北京住着的时候,她们母女夜里回来,我已经睡下了。说个打嘴的话,她又没跟人上床,至多是露一露。她妈离开她不会超过两分钟,看着她,保护她。”

  姥爷没告诉我的是,他曾送给外孙女3只木制的小猴子:分别捂着眼耳嘴,代表不看不听不说。他告诉外孙女:当你学会这3样,你就长大了。干露露以此回应最新一波的“包养”风波,并认定“谁也阻止不了我成功”。

  我问姥爷,同辈老人见面会不会扯这个事,大多是什么态度。姥爷说,还是羡慕的多:常能上北京住住,孩子们也孝顺,瞧这衣服多好……今年春节,干露露孝敬姥爷2万元红包,兑现了儿时的豪言。

  王攀说:这个时代,有许多浅薄的、似是而非的判断句。拐个弯儿,就把事情说通了,并在现实中一路畅行。

  干露露的表妹,一个正读高三、为本二或本三作最后冲刺的清秀女孩,每次听到老师在课堂上训话:“你们再不好好念书,将来就成干露露!”总是心情复杂。而有些知情的同学,会用眼光瞟她。

  另一位正上小学的表妹,曾在北京住过一阵子,非常粘干露露。在应酬的饭桌上,她会监督:不许干杯。临走表姐要与人拥抱,她会横在中间,推开他们:“只许握手,不许抱!”而两位姨,面对隔壁卖鸭脖的、广场教跳老年舞的惊奇和打探,敷衍多,辩解少。在她们心里,干露露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是那个喜欢小动物、在菜场门口递给卖烧饼的100元请人看见流浪狗就给个烧饼吃的善良女孩,而舞台视频上的,是另外一个人。

  L是比干露露高一级的男生,师范毕业后当了公务员。他说,“中国人历来重名,有人留芳百世,有人遗臭万年。干露露选择用这样一种方式让别人记住,至少我周围的商城人没有认同的。有些做生意的朋友说,我是绝对不会请她来代言的。”

  面对所有的质疑或骂,雷炳侠总是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又没犯法。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有底线,就是不露点。但就在他对我说着这话的时候,网络上“惊现”干露露暴露上半身的裸照。我在电话里询问雷炳侠,她说,最近关注度不够,所以,又放出几张照片。乔志峰说,今天的社会好像就在比谁更不要脸;所谓底线,在利益面前一再下调;而干露露,确实为刷新底线的低度做了贡献。

  王攀提起他看到的一张照片:车展上,干露露穿着上帝都不得不捂住眼球的戏服出场,一群同样穿得很少的车模都在捂着嘴偷偷笑她。这种捂嘴偷笑的神态,在众多节目现场的嘉宾或主持人那里,都有过。这也是高对低、强对弱的欺侮,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里,更易滋生。

  乔志峰说,干露露确实是弱者,是时代捏塑的一个悲剧性人物,她若有个爸叫李刚叫XX,不会走得这么艰难而扭曲。轻轻松松就毕业了,随随便便就出国了,稳稳当当就上戏了——但很可能,一不留神就出事了。把这个社会一层层扒开看,有多少人干着比她更恶心的勾当却依然跻身名流,尽享各种资源。干露露母女只不过段位低些,手法蠢笨些。而逐臭捧丑,由来已久,当年熊十力先生痛骂的“海上逐臭之夫”大有子孙。像酒井法子,因为吸毒丑闻几乎被日本娱乐圈抛弃,中国就有人出高价请她来商演,不知什么心理。只能说,不知好歹,或者说,这个社会对名人的崇拜和追逐,已经到了弱智的地步。背后,是那只追逐利润的商业的手。

  在海量的谩骂声里我找到这样一位网友的文字:几十年后,人们也许会这样描述我们身处的时代——那时候,人们没有信仰,没有廉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北漂

  “天气暖了,风沙来了,又开学了。去年手机里的歌,全部删除了,随便下一些新歌。多想生命里能多一些欣喜,狂热。但如今都看平淡了,在这春天里,迎着春风和阳光温暖,不流泪。余晖,轮回,城市,春暮。生生不息。活着就是为了追求快乐,而不说破。”

  微博微信上,每天都在吞吐着名言警句、好词好句,这是线永京最近的心情。他对我说,这两年,好像把20年一下子浓缩过完了。

  从西单女孩之后,故事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消化能力。那些北漂草根纷纷找上门来,都想着通过他的镜头,一夜成名。他那点小资情怀在粗鄙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很多女孩找我,我想成功我想出名儿,你帮我弄弄。我说我出俩主意你试试。不行,那样太低俗了,我做不了。那拉倒滚蛋。你又没钱,长得又不好,说话办事儿不会,又不会拍马屁,凭什么好事都让你占了,该你火啊。她说,我凭什么不行啊,唱歌也能唱,主持也能主持,王菲不就那么回事儿嘛!草根就这状态。你说我怎么往下跟她解释?”

  “我心痛这帮人,拿着父母的退休金,住地下室,铁了心要红要火——还是人吗?有个饭店服务员,说这歌我练俩礼拜了,今年我肯定要上春晚,等上了春晚挣着钱之后,一定给你。我说歇了吧就你练俩礼拜,人练了20年都没能上春晚!我只能说,脑子坏了。还有,农村女孩一个村子出来卖淫的……”他评价这些新生代:虚荣、自恋、自我、自私,缺乏信任,缺乏安全感,又渴望真情;当然,也有好的。

  “每个人都很假,真情很少。今天见着,称哥道姐,下回再见,恨不得立马走过。你知道吗,说2012年是中国信任度最低的一年,上司和下属之间、朋友之间、恋人之间……房租一两个月一涨……真有世界末日的感觉……一到年底我就想自杀……我想逛逛公园,听听音乐,谈一场真正的恋爱……到处都是忽悠。”

  在这样一个盛产忽悠的贵圈里混,干露露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母亲总是一语带过:演艺圈很难混,有很多不要脸的人,骗什么的都有。“我们是走到绝路上了,不得已,搏一下。我们也没想到一下子就火了。”她对我说征婚视频的本意。

  有一段交叉证实过的经历可以写在这里:干露露在北京舞蹈学院附中上了几个月,便“不想耗了”,跟一个据说是做期货发家进军影视圈的所谓导演去了新疆,没带手机没拿一分钱。“偷偷跑的。气死我了。那人说,要包装她,把她捧红。”

  整整一个月,这男人让不满20岁的干露露在冰天雪地里拍人体写真。人没红,落下了病。哭着回来找妈妈的干露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夏天也要裹着袄子。那晚夜店载歌载舞之后,回房间卸装,我听见她说:“我冷。”

  她后来的几段感情经历,也都以哭着回家找妈妈告终。所以,雷炳侠说“我想给她找一个像我一样对她好的男人”。至少在贵圈,难度很大。所以,造就了一个20岁的身体,50岁的心;而母亲看起来恰好相反,50岁的身体,20岁的心。

  干露露是在晶莹的冰雪世界里跨过那道禁忌,开始自如地在生人面前宽衣解带的么——因为“工作需要”?

  “她有暴露癖,看见男的,就往下拉领口。首先摄影师也想看,是男的都想看。”

  “她有没对着你向下拉领口?”

  “你说呢?”

  “你喜欢她么?”

  “有那么一个星期,我挺喜欢她的……她也渴望真感情。她曾经对我说,再过20年、40年,咱俩还好,还是亲人。这里头有耍心眼的成分,也有真情流露。”

  这是我与H的对话。而H,经雷炳侠证实,是过去两年间母女二人考虑过的男友之一。只是,“他当着我们的面说,好些姑娘为了成名找他睡觉,有时候一天睡好几个。”

  “后来一个,露露半夜3点打电话跟他说说话,他这边应付着,旁边还睡一个。最后还是那姑娘告诉露露的。还有好赌博的,输一屁股债,要露露替他还——这可能么?”有雷炳侠在,不可能。

  我放弃了对主人公情感生活的调查。

  干德轩年后又去北京电影厂门口转了转。“多的时候上千,少的也有小二百人成天在那儿转悠,都想走王宝强的路。”

  “都是疯子。”他说:“艺术类的都是疯子,神神经经的。”

  雷炳侠说,在北漂的文艺圈里,大多是只想谈恋爱,不想结婚。就是每天游在大街上,没魂一样。

  在干露露接触的北漂里,干德轩说,基本上还是羡慕我们的多,炒作也好,骂也好,不管怎么说,露露是出了名,成功了,他们还是打酱油的,吃饭都有问题。言谈举止间,我能明显感觉到干德轩在老家亲戚中间的成功者家属姿态。

  连着3年,河南籍的一些文艺北漂都在干露露北京的家里过年。有的,没混出名堂来回去不好交待;有的,连买张车票的钱也没有。

  “信阳的、南阳的、郑州的、安阳的、焦作的,呼拉拉都来了。尼玛年三十晚上我烧了3顿饭,流水席。我算过,一个北漂一年基本生活费3万,打车、吃饭、租房子。”干德轩说。

  “在今天这个社会,一年3万,干点别的不难挣啊。”我问。

  “他梦想啊,他钻在里头。”干德轩也挺心疼这些孩子,“我从老家带去的鸡鸭鱼肉都叫他们给吃了。”凌晨1点半,北漂们又要去唱歌,老俩口也陪着,坐那儿,扯呼。

  这对爹妈在女儿造梦路上的护卫几乎无微不至,雷炳侠砸了邓建国影视基地的板凳就是一例。干德轩也对刻意与女儿制造绯闻的老邓喝道:我们是同辈,你跟她?你缺德!抄起河南腔国骂就招呼了。问题是,他们还能陪护多久呢?

  有时,雷炳侠卸下雷朋镜架,也会流露出倦态:我老了,是该放手了。她多想女儿像别的女孩那样开心快乐,老俩口也不再活得那么80后、那么心累,然而不能,拜再多的佛算再多的命,都不能。

  当乔志峰说出他的感觉:雷炳侠和背后推手裹挟着干露露,而他们又被弥漫全社会的浮躁、拜金、急功近利裹挟着,停不下来,因为社会给了他们一些实实在在的回报:Money。我说,同意后半段,但就两代人之间,谁裹挟谁,还真不好说。

  王攀说,其实社会上越缺什么越唱什么。梦想?今天大部分中国人就一个字:钱。开放这么多年了,但许多人不仅在性上仍是压抑的,精神上也压抑。上升的通道越来越窄,阶层固化、财富和资源的世袭日益明显,所以造梦成了一种转移,或者说,麻醉。李宇春、王宝强,大致属于20年一遇的大馅饼,如果从此都只会仰头望天不会看脚下的地,若干年后,只见一地炮灰。

  龙年腊月廿七,干德轩背着鸡鸭鱼肉出了北京西客站。遇见两位二十多岁的姑娘,长得干干净净,说是回家过年的车票还差4块钱,求叔帮个忙。干德轩把4块钱递给她们,姑娘收了钱,说您听错了,是差40块钱。干德轩一下子反应过来:“回家吧。你们还年轻,不是混不到饭吃,别搁这儿丢人了!”

  夜店

  这个演艺吧可以容纳五六百人,当晚的卡座基本订满,价格比平时上浮一倍左右。没打广告。

  头盔、对讲机、印着Police字样的制服,十多位保安严阵以待。浓妆的干露露让刚才还失了望的男人们刷新了眼球。“越看越漂亮!”一位80后、养藏獒起家的某总咧着嘴说。他从干露露嘴里抢过她正抽的烟,在雷炳侠面前一扬,活泼泼又小了10岁。

  所有托着眼球来看她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惊人相似——是小男孩看到一件新鲜玩具,想触摸、想把它拆开看看的那种眼光,但比那混浊;是狮子扑猎羚羊之前的眈视,但少了冷峻多了亵玩。我只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瞧一眼,走了。

  大规模合影开始了,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在更多的某总某哥到来之前,保安们一一上前,跟带体温的美女共那咔嚓的一两秒。女生也来了,有酒吧里身材比干露露更劲、穿得比她更少的小妹,也有头上别着HelloKitty发卡的邻家女孩。我问那姑娘,拍这个有什么用?她说,上传微博啊!

  干露露看起来非常享受这种被簇拥、被一束束目光聚焦的中心感。她调动身体各个部位,试图表达妩媚、高贵和性感,但呈现的单薄贫乏跟她对这些词汇的理解一致。她好像能感知镜头的方位,眼波流转处,一定有一部或几部手机举着,而当地一位电视台的头头带着摄影师出现后,面对真正的长镜头,她更有范儿了。

  “鼻子做过吧?”冷不丁,我问雷炳侠。

  “呵呵,做过一点。”她望着女儿,嘴角始终是上扬的。

  “胸呢?”

  “她的胸很好……你明白吗?不是很大。”她做了一个圆球的姿势。此前我请一位做了10年隆胸手术的医生目测了一下艺术照,他说,肯定填充过,但比较适度,符合亚洲人的审美习惯。

  当晚是假唱,因为有3处口型不对。但观众并不在意,他们不是来听歌的。在拍卖环节,干露露捧过的一束鲜花被喊到1800元拍定,却无人认领;干露露签名的一瓶洋酒被拍至2800元,还是藏獒哥捧场,这令她很没面子。结束后,母女二人向酒吧老板道:这是我们遇到最低的拍卖价;别的酒吧都是“内部有些安排”,然后才跟客人“互动”。

  当晚营业额10万元,老板说,并不理想。正值深交会,有消费能力的总们哥们大多南下,当晚来的,小孩儿居多。

  这一切,都让“我也算有些知名度”的干露露相当不愉快。关于这方面,母亲说:虚荣心也是有的,考不上好高中,又一定要上最好的,于是家里掏了9600元。她曾对北京朋友说,她家在商城有十几处房产。我核实了一下,是两栋小楼,划租给9户租客,每户一年收取2000至4000元房租。她曾告诉媒体家里“只有”一张达芬奇的椅子。“没有。最贵的是按摩椅,2900块,网上买的,我颈椎不好。”父亲又说,欧式家具也是二手的,他陪着一起去的。“我们整天东奔西跑,混的钱够花了,但也没挣着什么大钱。”而在当晚的饭局上,干露露向人描述一个朋友:阿玛尼衬衫当抹布用,有钱吧,这才是人生奋斗目标。

  当干露露汗涔涔从舞台上被接下来,保安们手拉手圈成一条走道令其通过,另一些架着她往前挪动,惟恐被粉丝们拥堵。这些人拿着对讲机紧张呼叫:“快快!贵宾室贵宾室!”没有一个粉丝跟随,这群人却自己慌乱得拐错了方向,只看见乌泱泱一片黑色中缀着一点白,像彗星的大尾巴在后台扫了一圈,跟原路返回的我迎面碰上。

  宵夜是火锅。干露露把巨辣的、滴着油的食物大块大块往嘴里塞,全然不顾脸上成片的小疙瘩和“肚子上的肉”;嚼到姜片之类“噗”一下吐出来,那些能下肚的统统像是她的仇人、是那些已经“翻篇儿过去”的往事,她把它们连骨带血吞了下去。她好像掩住了自己的眼耳,旁若无人埋头跟食物交战,用一种几乎是赌气的、自暴自弃的咀嚼来惩罚这个不高贵的夜晚。当她嚷着来碗白米饭的时候,酒吧的主人想起来:我也一天没沾米饭了。

  凌晨近四点,最后一轮合影结束,干露露被送回酒店大堂。她脚底打着飘进了电梯,拍了几下才拍对楼层,想按“关”,门却又开了。她的脸上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口红已被吃去一圈。在早春的寒气里,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左右端详,迷茫又眷恋。

  (注:干露露的亲友,未曾公开姓名的仍不公开;应部分被访者要求,隐去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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